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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144

144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沈熙载府邸。

雍京北城的庭院,静中取静。侍姬身穿素衣,不熏香,手中一把供春树瘿壶,正在点茶。这把壶有些来历,器型如银杏树瘿,造化的鬼斧神工,凝结逝者如斯夫的时光,显得古朴温润,犹如桀骜的君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沈熙载拿着茶盏饮茶,同时,又吟出第三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杜玉蝉将手中的白子点在棋盘上,却说,“尧之公好兴致。”

“雪公。” 沈熙载说,“这黑白方圆如此多的别名,我只喜欢木野狐,雪公可知其中缘由?”

杜玉蝉端茶盏,“言其媚惑人如狐也。”

“正是。” 沈熙载一拍手,旁边有侍姬端了掺了冰梅子汁水的米酒,他换茶饮酒,笑着说,“雪公方才说,赵毓此人,不易攻破,可是雪公可知道,这世上没有万世不灭的高山,也没有无法横渡的沧海。志在人为,事在人为。”

杜玉蝉也换了酒,喝一口,红色的梅子染了嘴,显得有些血色,“我明日启程,回江南,雍京的事,只能倚靠尧之了。”

沈熙载,“可是有何变故,走得这样急。”

“十三行有变,周熙已回永嘉。” 杜玉蝉,“变故不变故,我也得回去看看。只是,……,赵毓,……”

沈熙载放下酒盏,屏退周围,等人都退干净了,他才在杜玉蝉耳边说话。

极轻。

“与大郑列祖列宗相比,今上在军权上受到的桎梏,简直不值一提。”

“他不用舍土封疆,不用耗尽税银,甚至不用纳内宠笼络权臣,如此不伤筋骨就能平灭数百年战乱,收复西疆,他日无论昏聩无能还是恣意妄为,只要大郑宗庙不毁,今上就能入太庙永享祭祀。”

“因为皇族有赵毓。”

“赵毓此人,看似庶民百姓,实则宗室亲王,且手握重兵。”

“先帝下旨褫夺祈王爵位这一招,以退为进,十数年之后再看,竟似一把刀,直接杀在棋局上,让我们的处境较之令祖父被罢官夺爵之时更为艰难。”

“所以,必须使赵毓与今上离心离德,我们才能得稍许喘息的时机,再做筹谋。”

良久,杜玉蝉才开口,却语焉不详,“只是,……,他们,……”

“世上没有无法离间的君臣。” 沈熙载打断他,说,“丹书铁券的妄念,鸟尽弓藏的帝王心术,戏台上已经唱了几千年。”

说到此处,他重新端起来酒盏,吟出第四句,“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虚美难假,偏轮不行。淮阴五刑,鸟尽弓藏。保身全名,独有子房。”

对于此时的赵毓来说,丹书铁券是天边的浮云,眼前的羊杂膻不膻才是关口。

加胡椒,米醋,……,葱花芫荽也多一些吧。

弄完,他与薛宣平蹲在土地上,就着烧饼开始喝汤。

赵毓手指皮薄,怕烫,就从怀中掏出一方熏染了浓重香料的绢帕,垫在手掌心,端着大碗溜着边吸溜吸溜喝汤。

“这香料也挺贵的吧。” 薛宣平被熏的打了个喷嚏,“原先没见你这么矫情,擦口水鼻涕的方巾也熏得这么刺鼻子。”

赵毓掰了口饼吃,“他的。”

薛宣平当然知道赵毓口中的“他”就是那个小白脸,“他们家也挺阔的吧,什么东西都熏,好像这些名贵香料都是花椒大料一般。”

赵毓,“还成吧。”

薛宣平,“这个小白脸,是不是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这个世上哪有不为钱发愁的?” 赵毓看了看他,“邻居们不省心(西北兵灾方平,北境狼烟乍起),整天拿着刀枪棍棒找茬儿,后院的篱笆要固(长城边境要护),家里内斗也是抠鼻子挖眼的(藩镇,江南兰芝社),有祖田也是靠天吃饭(儒家治国三板斧,克己复礼,轻徭薄赋,户部也得靠天在吃饭),有些年景好,能松快些,有些年景艰难,也得拆了东墙补西墙,再加上修宅子修路修水沟(大郑全境官道、驿道和运河的维护,漕运的保障),一睁眼,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少。”

薛宣平听了个稀里糊涂,“这小白脸,到底是做哪行的?”

赵毓,“算是祖宗传了家业,守成的。”

薛宣平,“要不,让他卖了祖产,跟咱干得了。那小白脸跟着你,就是咱自己人,怎么着不会让他难着。”

赵毓,“他爹当年传家的时候(先帝禅位,今上登基),指着祖宗坟头儿发了誓(在岐山神宫祭祖),他要是守不住(山河破碎,宗庙被毁),天打五雷轰,死后挫骨扬灰。”

“……??!!” 薛宣平,“呃,那就算了吧。”

这两个人,吃完羊汤烧饼,赶紧上马赶路。

雍京到绮镇并不近,他们紧赶慢赶,到绮镇地界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绮镇南界,乱糟糟的。

薛宣平下马,把缰绳扔给赵毓,自己向前赶了几步,才发现围了一圈人都是看热闹的,他再向前拱了拱,拱不动了,是因为围着一层兵士,就守在绮镇的边缘界线上,而那之后,则是绮镇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成熟的玉碎珍珠米饱满的低垂着,在薛宣平这种行家眼中,就像是禾苗上挂着一锭一锭的白银,触不可及。

“出什么事了?”

他向周围人打听了打听,可这些人七嘴八舌,却说不出个准信,隐约就是说,绮镇民变,官兵镇压。而上面的大人嫌弃绮镇本地兵士不够忠心不二,直接从雍京兵部带了兵马过来。至于绮镇到底是怎么个民变,是造反还是抗税,谁都说不清楚。毕竟,这里距离绮镇腹地,还有十里的长路呢!

薛宣平又拱了回来,看见赵毓把马栓好,站在土嘎啦上。

“老赵,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这些兵是雍京来的吧,有点意思。”赵毓从马鞍子下面拿出一个包裹着很仔细的布包,扔给他,“你看看他们,站的地方挺讲究的,都在划界土路的南面儿,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根本没有踏入绮镇的地界儿,还在雍京管辖的地方立着呢。”

听赵毓这么一说,薛宣平才注意到,哦了一声,“走,咱们去问问,看能不能过去。被截在这,也不是个事。”

一边走,还装模作样的感慨一句,“这么讲究?带兵的主将心思还挺细腻,不错,我喜欢。”

他刚说完,就想把这话撕扯了,煮熟,浇上肉臊子,泼上热油辣子,一口一口生嚼了。

带兵主将是一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上下,一脸的雍京公子相,却极其板正。而与他那张极其年轻的脸蛋子异常不匹配的是,他身上官服居然是正二品!他面无表情,手中的长杆子,划出一道楚河汉界,“闲人向后退,不许过界。”

“我们不是闲人,我们是绮镇人,我们得回家,您得让我们过去。”薛宣平第四遍对他说着,单手掌着赵毓扔过来的布包,早已经打开了,露出里面,是一叠子的地契,“看,这是我们的绮镇地契,没骗您吧。”

那位主将依旧平淡冷静的说,“闲人向后退,不许过界。”

赵毓也不说话,还真挺像个闲人一般,就拿着马鞭在薛宣平身后转悠,晃动了两下,看了看这里,难得,轻微叹口气,于是又继续晃动。

薛宣平咽了口水,他觉得自己五脏庙造反,于是,想把眼前人扯了,煮熟,浇上肉臊子,泼上热油辣子,一口一口生嚼了的欲|望更强烈了。然而,他眼前这名主将就像个严丝合缝的铸铁坛子,一点缝隙都欠奉。

雍京公子相。

这种相貌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个啥,但是只要在雍京这大码头混久了,见得人多,认识得人多,终究会明白的。

苍白,冷淡,消瘦中带着的锋利。

像赵毓!

钟鸣鼎食能泡糟烂了骨头,也能泡出赵毓,和眼前这位、甚至连赵毓这个二百五都无可奈何的二品年轻主将。

“老赵,别在那杵着,我饿得说不动了,你来!” 薛宣平说着把赵毓扯到前面。

赵毓手中的马鞭赶紧收了,面对那人,严整施礼,“大人。”

没想到那位主将竟然身体向右边侧了一下,没受赵毓的礼,又说,“不敢您称大人。”

“在其位谋其政,眼前您就是大人。”赵毓说,“我们不敢让您通融。您奉上峰军令,一枉一纵都是死罪。但是,我们也是真的需要到绮镇去。”

说着,他向前蹭了半步,那位主将却后退了一步。

赵毓又叹口气,“我们去绮镇,不是去闲逛的,而是去平事儿的。您看,能不能指条道儿。”

说着,他又向前蹭了半步,这一次,那位主将岿然不动,因为,再退,他就要跨入绮镇的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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