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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封地的孤儿,卢沟晓月卖面的小子,翰林院的庶吉士,户部小吏,微音殿的新贵,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名震王公,总宪天下的柳密。
他的脸在赵毓眼前的酸萝卜坛子中若隐若现。
人生的境遇就像是水中的草,缠绕扭曲着,脆弱却妖娆,不知道会飘向何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相遇。
“我记不清楚了,……” 赵毓声音飘忽,“我当时在卢沟晓月等老崔。”
“那天下了雪,河水却没有封冻,从南边来的船进了码头就能靠岸。”
“我吃完了面,老崔的船就到了。”
“时辰虽然已不早,可是天却是亮的,运河明晃晃,照着人眼。”
“老崔的船从南边来,带了一位朋友。这个人,手中握有大量江南十三行的银票。方才薛宣平说,雍京长生行的大掌柜鬼占想见我,递过来一张银票,老式的银票,墨迹却还潮润,显得是新写的,就是此人笔迹。”
江南永嘉十三行,老式手写的银票,雍京白银之役前,顶得上一家商行的信用。
文湛,“周熙?”
赵毓,“不。”
他摇头,说,“是杜玉蝉。”
杜玉蝉,杜皬的宗孙。
前朝首辅大臣杜皬曾是文湛的政敌,独霸朝纲二十年,江南兰芝社最后的辉煌。如今身死十数年,文湛也无法将他的痕迹全然抹去。
赵毓,“杜家的这位公子文名操守一向动士林,但年他有个雅号 ‘拣尽寒枝’ ,与老崔并称双璧。崔珩也将他视为知己。后来,杜皬以忤逆大罪为名,将其逐出杜氏宗族,这一狠招,才在杜氏大厦将倾之际留下了性命。”
文湛没说话。
赵毓,“听说他隐于江南了。”
文湛还是没说话。
赵毓,“这些年,你放他一条性命,我觉得挺意外的。”
文湛似乎吃饱了,把眼前的东西向赵毓的手边推了一下,“当年,你离京的时候留了话,我可不敢违背。”
“……?”
“我?” 赵毓,“……我说什么了?”
文湛,“杜皬罪该万死,可是他们兄妹无辜。”
……
崔珩的船上下来一位身披深色湖丝锦绣大氅的公子,苍白文秀,眼皮子懒懒的,自然一份雍容。
杜玉蝉。
见到彼时的祈王承怡,也是一身的随意,深施一礼,“殿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那一刻,似乎运河之水开始封冻。
………
长生当铺招牌不显眼,却在雍京城赫赫威名,薛宣平倒是第一次到这里。
临街的铺子,显得异常朴实无华。
里面是三进的院落。
普通人是进不了长生当的大门的。
第一进,没钱吃饭,当了祖宗留下的一些物件换口酒喝的破落户。
第二进,以土地财货换银子的贵人。
而这第三进,……
盛夏。
雍京的夜有些闷,屋子里面待不住人,席面就摆在外面的院落中。这里幽深,没有丝竹之音,却是紫檀木的拍板轻点,歌姬的喉音犹如纤细的丝,袅袅散了出来。在文曦楼挂头牌的乔良,在外面风光无限,戏台子上也是一副帝王将相的皮囊,在这里也只是个陪酒赔笑的戏子。
薛宣平眼见着长生当的大掌柜,姓鬼名占的这朵奇葩,从酒池肉林中飘了过来,却在距离赵毓三尺之外,定住了。
“赵先生,薛掌柜。” 鬼占敛着眼神,伸手向后,“这边请。杜先生已经到了。”
“啊?” 薛宣平有些懵,这个杜先生是哪里冒出来?
他看了看赵毓,却惊奇地发现赵毓有些怂。
这让他更加奇怪。
这个老赵,平时看着和善,其实凶狠犹如野狗,就算被人扼住了喉咙,也能撕咬下来敌人的一块血肉。
呃,其实,赵毓也怂过,面对他那个如珠如宝的小白脸,他就怂。
可是那种怂和眼前这副德行不一样。
此时,赵毓的双脚似乎有些自己的想法,总是要扭着,向着门外。
“赵先生,有大笔银钱入账,是好事。” 鬼占说,“这人,就算跟全天下所有人都不对付,也不能跟白银做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宣平别的没仔细听,他的耳朵只听到——大笔银钱入账。
而赵毓,……,嘴一撇,“君子固穷。”
薛宣平,“……?”
拉倒吧。
他赵毓要是固穷了,全天下胼手胝足的人都成饿鬼了。
长生当最后一层院子是假山上的一个亭子,青草盘绕,荼蘼盛开。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亭子上有人说话,“可是,能让君子穷途末路,也不是什么好世道。”
雍京官话!
清晰,纯正。
薛宣平在雍京城混久了,也听得出官话中的极细微的差别,和那庶民百姓察觉不出的三六九等。亭子中这个声音清淡绵软,乍一听,像周熙,似乎都有江南的清冽,仔细一辨别,却迥然不同。
因为。
他的官话太正了。
周熙的官话好听,却带着吴音,而亭中人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杂音,就是清澈的水,透到极点,活不了一只生灵。
这是出身于巨宦士族的人才有的口音。
就算纯正雍京官话分个三九六等,这也是最高等。
薛宣平忽然有些耳背,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耳,顿时有个念头,——赵毓那个小白脸,似乎也是这样的口音。为什么是似乎呢,因为,每次看到那个小白脸,薛宣平不是被赵毓的馋样儿污了眼,就是被小白脸的脸蛋子扎了眼,反而没太注意其他了。
亭子中人自顶拾级而下,月白色的衣袍,好似一个钧窑出戟尊。那人一身的随意,深施一礼,“殿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
长生当侧门外是空地,停着客人们的马车,车夫们得了空闲,凑在一起,抽几口旱烟,喝几口大碗泡的高沫,各府的闲言碎语拣一些不重要的闲聊一番。
赵毓的马车也在,就停在墙根边上。马车夫在外面坐着,不闲聊,也不抽烟喝茶,而里面则坐着黄枞菖。今天微音殿不该他当值,他就跟着赵毓出来了,因为不想看见长生当那些人,就躲在马车里面等人。
闲着有些无聊,黄枞菖挑亮了琉璃灯,拿出竹绷子,开始绣花。
这是给赵毓绣的荷包。
原本绣赵毓的荷包是他老婆的活儿,可是绮罗针线女红实在不咋地,那些年,赵毓身上的荷包就是一个,……,呃,夫人亲手缝制的布包,里面放一些草药和一粒救命用的安宫牛黄大人参丸。后来,尹夫人薨逝,赵毓就带着那个布包,一直到回雍京。
现如今,赵毓算是又 ‘续弦’了,只是这位续弦对于绣荷包更是一窍不通,在江南织造供奉的各色鸳鸯戏水的荷包被大大嫌弃之后,他们在黄枞菖提供的三个花样子“东坡肉与花雕”、“渭水水盆”和“雍京烤鸭”中采光剖璞,最后,“雍京烤鸭”的花样儿拔得头筹。
黄枞菖的针线活儿是跟江南织造供到雍京的绣娘学的,一针一线都是苏绣真谛,再加上他本身的水墨画功底,弄个屏风似乎都不在话下,不要说小小的一方荷包了。他绣花倒是挺认真,此时,这只烤鸭子的鸭脖子都出来了,琉璃灯下,显得油光水滑,甚是美味四溢。
忽然!
砰砰砰。
有人在外面敲马车的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