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却知道文湛话语中的厉害。
如果说左相楚蔷生天生就是枢机宰辅的料,心思极其缜密,几十年宦海沉浮,灭了无数政敌而不留把柄,浩如烟海的奏折过手几乎毫无破绽,那么,作为他的主君,并且不会被这位宰相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帝王,文湛只会比他更缜密,也更强悍。
进奏院,大郑斥候,隐藏着无数秘密与真相,诸多人如同过江之鲫,也未必能窥探全部。他们不一定见过皇帝,可是依照文湛的性格与能力,他一定会将这些人的履历与脸,印刻在眼中与脑中。
此时,文湛说没有见过此人,那么,此人必定就是假的。
赵毓却心知,这些弯折不足为外人道,于是想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对刘书吏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抓!”
那名青衣小帽被捆绑了过来,赵毓蹲在他眼前,此人一言不发,这种安泰的样子倒十足像是进奏院出身。
“你们院子中的鲫鱼都还好吧。” 赵毓忽然开口。
那人看着他,不笑,只是说,“我们那里没有鲫鱼,倒是有几条锦鲤,前代曹掌院从东瀛带回,已经活了七十五年了。”
赵毓沉默。
那人发问,“先生为何怀疑我是奸细?”
赵毓,“我没有怀疑。”
……我已经确定你身份有疑,至于是不是奸细,另说。
“先生不怕我身负密旨?”
赵毓哂笑,“不怕。”
“为什么?”
赵毓,“密旨这种不可说的东西用来吓唬当官的,一吓唬一个准,可是对于我这种平头老百姓来说,还真没啥卵用。”
疑,有一就有二。
出了一个来历不清的人,必然会怀疑到其他人身上。
今天,石脂水适合进雍京吗?
如果不进城,到兵部的地窖中妥善保存,滞留在城外,一样麻烦。
赵毓想着,看见黄枞菖从马车那边过来,手中捧着牛皮水袋,双手递给文湛,——软肋,这么个大宝贝是真真切切的软肋。
皇帝在这里,应该一切万无一失,即使是泥路上的小石子都需要清除。
可是。
大批石脂水,本就没有 ‘万无一失’。
一盏茶之后,兵部送进城勘合的人到了。
那人骑马从雍京西门出,到了一里坡勒住缰绳,有些诧异的看着茶棚中被捆绑的人,“甘棠,你爬在泥地里做什么?”
赵毓,“怎么,这位大人,您认得他?”
那人滚鞍下马,将手中的关防递送过来,“兵部郎官,周从简。此人是我兵部的人,名叫甘棠,不知道他所犯何事?”
赵毓连忙验了关防,一切都是对的,他才说,“此人假冒进奏院的人。”
周从简虽然没有出声,却是相当意外。
不料,甘棠忽然昂头,看着赵毓,“赵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宣平动手将甘棠从泥地上提了起来,赵毓推着他远离众人走了几步。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赵毓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转身回来,先对着周从简与刘书吏施礼,说,“两位大人辛苦。今夜运送石脂水进雍京城,事关重大,我有个想法。”
“……”
赵毓,“请两位大人带上关防随我进城。”
周从简,“我们其他人呢?”
赵毓,“就请在这里稍作休息,等城中一切安泰,再做打算。”
周从简,“赵先生,莫不是不信我们兵部的人马?”
赵毓点头,“是,不信。”
薛宣平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连个脸面都没给别人。
周从简脸色极其难看,刘书吏到还算和善。
赵毓,“目前的事要说什么确凿的证据,我也是没有的,只是有些蹊跷。事关重大,五更在即,实在没时间一一反分辨。事有轻重缓急,将石脂水平安送进雍京城才是重中之重,其他,另做打算。”
周从简,“如果说赵先生不信我们,可,我们如何相信赵先生?”
赵毓,“您眼前的这些石脂水是我元承行从西疆万里迢迢运到雍京城外,期间穿过戈壁沙漠,在玉门关外挡住几次伏击,如果这些都不能取信于周大人,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周从简不语。
赵毓,“如果周大人愿意听从我的想法,万一出了纰漏,大人可将责任向我身上一推了之。不过,如果周大人不听,那么,要是有个山高水长的,大人可要一力承担。”
周从简思了一下。
赵毓,“大人以后前途似锦,想来如今也不想给自己凭空添上一份麻烦,以后吏部核查,次次都是难关,大人凌烟阁这条阳关道,走的就不是那么顺畅了。”
除了周从简,刘书吏与甘棠之外,兵部的人马全部留在原地。元承行的人接手全部石脂水,薄弱的地方则由便装的御林军接替。押送石脂水进城的人马居然也是浩浩荡荡的,却几乎毫无声息。
赵毓回身上马车,文湛早已经登车,他一进来,文湛问,“凌烟阁?楚蔷生尚且不敢有如此妄念。”
赵毓,“这就和过年说日进斗金一样,好话嘛,大家互相捧,花花轿子人抬人,热闹。”
“凌烟阁。” 文湛,“一层一道鬼门关。”
赵毓,“……”
五更。
雍京西门大开。
进城!
虽然薛宣平说此时的雍京城,已经是撒呓挣的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可是,今夜却不同。
南城依旧歌舞喧腾,西市也是人来人往。赵毓没有按照之前约定的路线进城,而是在车马进雍京西门之后,立刻转向北城。
马车一停,薛宣平从外面撩起帘子,“老赵,不要命了是吧。这里是北城!
赵毓平静的说,“北城好,北城人少。”
薛宣平,“但凡有个万一,石脂水在这里炸了,祸害的全是穿紫袍的大人们,咱们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毓,“南边那里都是人,路堵着,车马过不去。再说,石脂水要是有个万一,炸在北城,比炸在南城死的人少,少得多。”
薛宣平,“……”
雍京北城这里住的全是王公权贵,宅子大,人却少,异常稀松,适合人马快速通行。兵部这些石脂水在权门林立的深宅大院之间畅通无阻。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更夫,手中的破锣的声音穿过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深锁的朱门,颤悠悠的飘了进去,——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赵毓给文湛拿着水囊,让他多喝几口,“酒喝多了,半夜口干舌燥,你多来点水。”
文湛,“我见你把黄枞菖留在西门外,让他盘查那些进不了城的人?”
赵毓点头,“筛两遍,不一定有什么。”
文湛,“你带进城的这三个人,哪个有问题?”
“一会儿就知道了。” 赵毓,“石脂水入库之前,他一定会出手。”
刚出天玑,忽然一辆车子的车轴断裂,押车带有负责修补的工匠,他们连忙动手,赵毓趁机也让大伙儿都歇口气。
前面不远,就是兵部放石脂水的库房。
赵毓到夜里看不清楚,而薛宣平一张锅饼子大脸上的两只绿豆眼立刻身负重任。他左瞧右瞧,相人相面,在浓重的夜色中忙的不亦乐乎。
文湛微微抬起帘子,又看了看薛宣平,此时他当真放下心来。——承怡在西北如果一直都是此人伺候起居,那当真是,没有小厮侍奉枕席的福气了。
赵毓凑过来,“你瞧什么?”
文湛,“我在看薛先生。虽然相貌不出众,却顺眼,不错。”
赵毓,“……??”
夜幕的掩盖之下,一双手,拿着火石,想要点燃石脂水坛子垂下的一根引线。
忽然。
一柄刀削了过来。
引线断开,掉落马车轱辘后。
甘棠手握刀柄,锋刃指着那双手主人的脖子,“刘书吏,你想做什么?”
刘书吏看着赵毓,从前面的马车上下来,手中拎过身边那个胖子递送过来的马灯,一步一步走过来。
马灯在刘书吏的面皮上仔细照了照。
赵毓笑着说,“倒是不慌张,看来是老手。”
刘书吏,“你怎么识破我的?”
赵毓手指了一下他手中的火石,没应答。
刘书吏,“你为什么相信甘棠,你不是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赵毓,“甘棠的确不是进奏院的人,但是,身份成疑,未必就是奸细。”
……
方才,城外。
甘棠将赵毓叫到一旁,“我不知道赵先生如何认准我不是进奏院的人,我自问应答没有疏漏。”
赵毓,“的确,你是没有疏漏。不过,这不重要。我也不认为你是细作。”
甘棠,“为什么?”
赵毓,“你太显眼,像个活靶子。要是斥候细作都是你这样的,进奏院早就关门大吉了。”
甘棠,“我是宁淮侯属官。”
赵毓一挑眉。
甘棠,“侯爷感知此行不太平,命我一路跟随。”
……
赵毓,“刘书吏,当时在城外,你抛出甘棠,只是个障眼法。你也知道当时那种情形,是个人都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是人之常情。再加上甘棠也的确有问题,所以这个活靶子可以很好罩住你。可惜,……”
他一挥手,后面有御林军校官上前,将刘书吏押住。
“赵毓,你不问问我是谁?”
“没空。” 赵毓转身,不过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你要是想说,我可以勉为其难,听一听,你,……”
——嗖!利刃破空的声音。一道羽箭好似承受万钧之力,切开夜幕,直插刘书吏的后心。赵毓依着马灯的光,看着箭刃穿透了刘书吏的胸口,活生生的钻出头来,血流如注,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出声,一条性命顷刻之间死于当场。
此时,十根利箭裹着沾满了油脂的棉纱,点燃,带着球一样的火团破空而至!
却。
被十支来自同样方向的羽箭所击灭。
冲天大火湮灭于无形。
那一瞬,赵毓不知道面对的是敌是友。
夏夜竟然带着严冬的寂与默。
五月初五,上弦月。
如钩的清冷月光下,一人残影立于朱门飞檐之巅。
“承怡。”
“多年未见。”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