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抓了抓眼眉。
赵毓,“老梁身在北镇抚司多年,曾经是今上的心腹,他的事情,真的需要从长计议。”
说道这里,他们两个人走到西市的入口,崔珩一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等闲的东西,能给你傍身吗?” 赵毓,“我让人从印度买了一把火铳,为了不惹人注意,走的是西市黑市。这可是一把好东西,正宗的英吉利货,轻,小,杀伤力极大,一会儿看见,你肯定爱不释手。”
崔珩却模糊了一句,“我只对人爱不释手。”
赵毓看了他一眼,宁淮侯又抓了抓眉。
暗巷中,朱七姐拼命逃,一刻不停。
她甚至不敢向身后看,慌乱的嘈杂如影随形,前面是路的尽头,有人影,有声音,有呼朋引伴,有吟诗作对,那里是雍京,那里有光,那里,不是西市!她终于可以逃出生天!
此时,朱七姐身后,一只手,叩击了弩。
西市。
在这里,于崔珩而言就是旱鸭子入海,他跟在赵毓身后。此时的赵毓如同一头狼,似乎在深夜中穿过遍布陷阱的密林。
一扇门,赵毓三长两短的敲了敲,那扇木门陡然大开。
一条劲瘦的壮汉提着马灯凑到赵毓脸上,压低声音道,“一条大江向东去。”
崔珩,“……”
赵毓面无表情,冷淡的回答,“两行热泪朝下淌。”
大汉,“三山五岳来相会。”
赵毓,“一派溪山万古流。”
大汉,“老赵,你还是这个样子,哈哈,快,进屋,进屋。”
崔珩,“……”
赵毓介绍道,“这是荀大牛,在西北的时候,他是斥候。当年攻打花拉子模,他刺探到撒马尔罕城中三位王子与后妈夺权,离心离德,使了反间计,从而让我军一举攻破城池,立下战功。如今,他应该是身在巡防营,心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荀大牛把脑袋塞在门外,警惕看了看,关门,这才龇牙咧嘴笑着说,“老赵,我也发达了。我呢,还是做斥候,却比之前高升了。现如今我是正经六品武官,直接隶属进奏院,我老大的老大就是赫赫威名的宁淮侯!”
说道这里,他上下看了看崔珩,再开口似乎有些激动,“这位就是,……”
崔珩心知自己人的名树的影,被部署的部署认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谁让眼前此人曾经是赵毓麾下的王牌斥候?
于是他点头承认道,“正是。”
荀大牛,“大兄弟,你能跟着我们老赵,祖坟都冒青烟啊!”
崔珩,“……”
赵毓,“……”
荀大牛,“老赵,这位大兄弟不是你的小白脸吗?”
赵毓,“……??”
荀大牛也闻到不对劲了,疑惑的问,“咱们西北的弟兄们都传遍了,说你一回来就弄了个小白脸,还带着他满雍京城乱晃,据说是个世家子,人斯文,长的俊,如珠如宝,俊的都没边了。怎么,不是这位大兄弟?”
崔珩一挑眉,愣是没出声。
赵毓咳嗽一声,“大牛,我让你买的火铳呢?”
荀大牛,“老赵,这位大兄弟不是你的小白脸,他是谁?”
他虽然闹了大笑话,认错了人,那是因为赵毓麾下的王牌斥候被“亲眼面对面的见到老赵的小白脸”这个妄想蒙蔽了眼睛,镇静下来之后,他又恢复了机警。
赵毓,“我老表。”
崔珩眼风向上挑,原本两只不错看的眼睛珠子就剩眼白了,像条死鱼。别说,仔细看,此人果然同赵毓倨傲的时候有那么三分像。
荀大牛点头,“等下,我给你拿。”
一把黄铜打造的火铳,很小,上手只有一把湘妃竹扇的尺寸,却极压手,放在螺钿酸枝盒子中,垫着黑色丝绒,显得极其贵重。
荀大牛,“这是东印度商行出的货,市面上也只有这一把,为了得到它,南边的水师放了他们两条走私鸦片的宝船。”
崔珩双眼极专注,几乎是长在黄铜管上,“这么大的代价,有什么独到之处?这把火铳似乎与其它的小弗朗机并无不同。”
荀大牛,“兄弟也懂火器?”
赵毓则说,“这把火铳就是给我老表买的。他是散货商人,要去南边做生意。如今南洋那边不太平,有个硬家伙傍身,我舅也好安心。”
荀大牛,“这位是你舅家的兄弟。哦,等得空,我去你舅家拜望,我还不认得你家人呢!老赵,你舅他老人家高寿啊?”
赵毓,“过一阵子就是我舅十五周年忌,你要是没事就去烧纸。”
荀大牛,“……”
赵毓一把抓过火铳,塞进崔珩手中,“这把火铳看似普通,不过只一个差别,就足以价抵两船鸦片。”
崔珩反手看到黄铜管与扳机之间有一个轮|盘,像宝船的轮子、绞盘与桨轮。
赵毓指了指轮|盘,“这个东西,可以让火铳连发。”
如今的火器只能打一次,随后连忙填充火|药与铅弹子,这与民间说的“打一枪换个地方”一样,如同小贼,不成大气候;更麻烦的是,它们全部是兵部捧着真金白银从澳门购入,花费巨万,难以在大郑全军普及。
而雍京制造局军械造办的弩却可以连发,相比外洋买进的火器,也便宜的多,同时杀伤力也足够强大。所以,在赵毓平定西北的战争中,可以连发的强|弩是他首选,也是唯一可选择的武器。
如果有可以连发的火器,……
外面有人扣门,三长两短。
荀大牛去开门,一个穿着巡防营服色的兵士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他点了点头,“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崔珩将火铳放回木盒中,赵毓对着荀大牛说,“看样子有公事,你忙,我们回去了。”
“西市与朱雀大街边上死了个女人。”
荀大牛开口,“我的人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女的还没断气,模模糊糊的说了个名字,……”
“赵毓。”
再见到朱七姐,居然是她的尸体,赵毓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他举着马灯仔细看,此时的朱七姐爬在地上,手指向前抓,死不瞑目。一双中年美妇的眼睛望向朱雀大街,后脖子上直|插一根弩|箭,却偏了一些,错开了咽喉,这才让她留下遗言。
忽然!
赵毓闻到一丝的香气,极弱,犹如暴风中的游丝。
他趴到死尸边上,像一条狩猎的狗或者是狼,仔细嗅着,寻找猎物的踪迹。
崔珩一惊,“怎么?”
赵毓缓缓站起来,说,“弩|箭上有迦南的香气。”
迦南。唐代佛经中多为“多伽罗”,极品沉香中的极品。一块“一片万金”的沉香木料中,也许仅有一小块算的上是迦南。香料本来就贵,普通百姓没有这个讲究;沉香则极贵,只在权贵圈中流转,民间根本无迹可寻;而迦南这种顶级香料,能用得起的人,恐怕只有北城那些数得上号的朱门大户。
赵毓眼前的路:一边是朱雀大街的万般尘世繁华,一边是西市腹地的危险阴暗,刀丛林立。他从崔珩手中拿过木盒,掏出火铳,上了膛,拧身没入黑暗,崔珩连忙跟了过去。只是,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追踪。那丝迦南的香气萦绕不去,与其说是赵毓天赋异禀,更不如说是痴心妄想。
赵毓在夜里看不清东西,只是在黑暗中久了,慢慢习惯,也能看清楚眼前三尺。他面前是一个院子,看起来很齐整,有树,枝叶伸出墙外,遮挡着墙内的一座二层小楼。没有火烛,窗子都是黑洞洞的,还垂着竹帘子。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帘子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毫无道理可言。
也许只是抬头看看眼前的东西,也许是,直觉。
兽一般的直觉。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
此时。
小楼帘子后面,一只已经上|膛的弩|箭,对准赵毓的头颅。
石慎居高临下看着他,有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十三年前的自己,一位大郑随侯的世子,在什叶镇,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兵。
那个时候他不杀赵毓,因为彼时,无名无姓的蝼蚁不配。
而今天,……
反正自己已经到了抄家灭族的边缘,拼死一搏,尚且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如若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石慎的手指叩住弩的机关,……
“世子。” 身后一个纤细的声音,仿若是笼子中的黄莺。
石慎感觉到后腰上抵住利刃。
他回头,看见一个半大的丫头,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珠子,像蛇。
珊依。
梁十一家那个高昌遗孤,洪丁口中的 “凤凰”!
石慎看着这种人,如同看着牲畜,他眼带轻蔑,“你?”
珊依汉语说不好,只能简短冒出几个字,“杀了赵毓,你也死。”
“就凭你,威胁我?”
吧嗒。
是打开绷簧的声响。
石慎低头仔细看,这才清楚,珊依手中拿着的是“白刃” !这是一种可以伸缩的匕|首,大郑军方的暗杀神器,雍京制造局军械造办处的不传之秘,除了使用它们的兵士,只有负责锻造的几位高官才能摸到。
“你怎么有白刃?”
“买我娘的那个畜生负责锻造此物,我娘偷了一把防身用,她回归长生天之后,留给了我。”
石慎一惊,“你父亲是徽郡王世子!”
这就是“凤凰”的真正含义?!
既然今天不是杀赵毓的好时机,就先放过他,来日方长。
石慎走后,珊依看着帘子,愣怔了一会儿。
她个子小,看不到窗外,于是轻轻挪过一个板凳,踏在上面,扒在窗子上,手指轻轻拨开竹帘的一条缝隙,向外看。
赵毓还在。
他身边有人,是那个在书院教书的落魄书生。
此时的赵毓,不再柔软,不像长生天的云,也不像圣山上的雪,他有些彷徨,似一头在沙漠狩猎,却迷失猎物踪迹的狼。
崔珩跟着他走过了这片异族人盘踞的黑暗,看了看四周,知道什么都不会收获,“走吧,剩下的事情交给顺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