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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21

赵毓,“悬崖边上勒住战马的人是将才,而在悬崖边上不勒马的疯子才是王!徐绍是难得的将才,不是疯子,做不了王。他愿意勒住战马,也当真勒得住战马。”

“可是,世间有个规矩,——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如果他当真只想要 ‘丹书铁券’,朝廷以一个不世袭的三等侯,或者是一个恩荫子孙两代的一等伯就能打发。如今只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远未到平息战事、建立不世功勋的时候,结局究竟如何,很难预料。”

“如果他气势汹汹的想要裂土封王,以后朝廷授予他 ‘丹书铁券’,势必有一种大家都退了一步的幻觉,顿时一种皆大欢喜的欢乐油然而生。那时,陛下不会觉得肉疼,而他也会得偿所愿。”

文湛闭着眼睛,听着听着就笑了,“疯子才能是王吗?”

“也不一定。” 赵毓说,“边陲小镇落麻衣有一个疯子,总说自己是老天爷的小老婆生的小儿子,他今后是要当皇上的,还纠结了一群人马,封了满朝文武,还从山底下的村子里面找了一些村姑封了东西宫七十二位娘娘,结果,里正从我手中借了几条枪,薛宣平带了二十几个人,一天就给灭了。”

文湛,“……”

“疯子无法建立同时也无法维护一套可以长治久安的政府。” 赵毓说,“不过,如果当王仅仅是闹出一场兵灾,封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宫娘娘,那么,疯子还挺合适的。对了。”他说着,从旁边拿过海图,“我让老崔暗自找些关系,把当年被炸沉入南海的七十多门火铳捞出来,尽量神不知鬼不觉运上北方来。”

文湛,“崔姓三等侯?”

赵毓,“别总叫他这个。”

文湛,“他还总叫我狼崽子呢!”

又是一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公案。

赵毓叹口气,“好,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老崔他,……,如果当年,他没有睡过头误了殿试,放榜之后他就是进士及第。之后,再有杜阁老的照拂,宦海二十年,如今就算做不到楚楚的位子,也应该是陛下的宰辅。”

文湛嘟嘟了一句,“没准是政敌。”

“对,真没准儿。” 不过,赵毓又仔细想了想,“不会。先帝说过老崔,吕端大事不糊涂,崔珩再放浪形骸,核子里是根骨很正的书生,他与杜皬不是一道局,虽然杜阁老是他的老师。”

“他出生的时候,我舅舅刚考上秀才,有了功名,算是双喜临门。舅舅当年翻透了诗书,方才从李商隐的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中挑拣出两个字 ‘碧城’用作他的名字。后来因为我娘和我的缘由,先帝下恩旨允许他破格进入毓正宫读书,杜皬嫌弃 ‘崔碧城’ 这个名字过于酸文假醋,亲自赠名单字 ‘珩’,同 ‘蘅’音,佩上之横者,极其贵重。楚之白珩犹在乎?”

“书生?宁淮侯可不是书生。” 文湛笑道,“他顶多披了一张书生的画皮。书生封不了万户侯。”忍了忍,皇帝终于没忍住,于是,装模作样的又加了一句,“即使区区一个三等侯,书生也做不来。”

良久。

“承怡,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纠结老崔究竟是书生还是其他什么别的这件事。”

“宁淮侯与你说过重塑军队建制吗?”

“嗯,模糊提过。”赵毓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宁淮侯上过密折。”文湛很平淡,“他自己 ‘亲自’捉笔手写,不经他人之手,居然没有错字,也没有别字和通假字。”

“……”

半晌,赵毓才“哦”了一声,“他如果用点心思,写的东西还是能看的。有没有格局另说,这个字嘛,大抵还是可以写对的。”

“这件事,书生就不会做。”

文湛说,“对于天下安宁,书生们只会大声叫嚷着解甲归田,对眼皮子之外的东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日捧着圣经贤传,口中说着之乎者也,居然相信诗书可以退敌百万雄兵!文臣们对于朝廷在澳门南洋置办火器也是痛心疾首,一叠一叠的奏折都在规劝,说那些火器不过就是西洋机巧,有辱泱泱上国、煌煌天|朝。最后,还不忘把列祖列宗的规训再背一遍,以显示自己识得字,也背得书。蠢货,一群蠢货。”

额头上有承怡的手指,温凉的触觉,一点一点的揉捏,应是想要抚平什么。

文湛,“怎么了?”

“你的额头都扭成疙瘩了。”赵毓轻轻的说,“别生气了。”

好像,总是听见承怡说,——别生气了。

文湛,“我没生气。”

赵毓,“世上没有傻人,陛下朝堂上戳着的都是人精,不用插尾巴都比猴儿精。他们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权力搏杀,说透了,人本性而已,也没啥。大郑文人当朝,读书人最清贵,如果以武勋建功立业就可以同他们平起平坐,那么,十年萤雪的苦熬中失去的姑娘、得的冻疮、吃的糠、咽的菜换不成高爵厚禄,精通不说人话的八股文章的那些大人们不就废了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要说上马提枪了,就连马匹都能错认成老虎,陛下让他们再认得西洋火器的厉害,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很久。

文湛低声问了一句,“承怡,建立一支只属于王朝的军队,朝廷养,令出雍京城,不用再倚赖那些藩镇,一喜西海春,一怒四海秋,禁止令行,四夷来王。我有生之年,能看得到吗?”

“老爹也这样问过我。”赵毓,“当年我才十四岁,屁都不懂,直接回答他说,能,父皇千秋万岁之前一定能看到。”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了,……”皇帝刚轻叹完,就感觉到赵毓在他头发上扒拉扒拉,问,“承怡,你做什么?”

赵毓极认真的翻动着文湛的长发,“陛下,您的口气越来越像老爹,我得赶紧看看,您有没有长白头发。”

“别闹。”皇帝抓住了赵毓的手指,“承怡,你觉得,北境的战事,天命在朕这一边吗?”

在赵毓面前,文湛极少用 ‘朕’这个自称,这让本来没有深思的赵毓也不禁愕然,“陛下,这次的感觉这么不好吗?”

文湛,“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赵毓沉默。

文湛,“我想听你口中的真话。”他的手指纠缠着赵毓的手指,无分彼此。“承怡,我只想听你说。”

“陛下,什么是天命?”

良久,赵毓开口,慢慢问,“是 ‘先王有服,恪谨天命’中的天道主宰?还是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的天道法则?亦或是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中的君权神授?”

文湛,“俱是。”

赵毓,“可是,陛下,战争中没有天命。”

文湛亦是意外,“怎么这么说?”

赵毓,“我在西北这些年,听到的关于我的不靠谱的传闻特别多,有些人甚至说我的命格是七杀、贪狼、破军三方四正会照,所谓的 ‘杀破狼’局。如果当年我娘没有遇到我那个倒霉爹,她应该嫁在冉庄,那么,我亲爹不是磨豆腐的,就是打铁的,要不就是开个杂货铺的,我能做的营生也不外乎就是这些。难道可以说,我娘遇到我那个倒霉爹,他又被千刀万剐,我生在大正宫,再去西北征战就是天命吗?”

“先帝在位的时候,曾想一劳永逸,永决倭寇在我东海、南海烧杀掳掠之患,命先靖海郡王东征日本。大郑水师舰队在博多登陆,几场大战,眼见这那些东瀛武士将要全部切腹,整个日本将亡国灭种,海上却起了飓风,大郑水师舰队全部沉入东海,郡王殉国。可以说飓风毁灭了大郑水师,倭寇在我东南沿海烧杀抢掠就是天命吗?”

“不是的,陛下。”

“战争没有任何天命可言,甚至没有天理正义,它就是一场可怕的赌博,老天爷随心所欲扔骰子,胜负都极其随意。世上没有必胜的战争,只有一场一场生与死,绝望与希冀,挣扎与再挣扎的煎熬,尸山血海中的煎熬。所以孙子才说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不战,那么北境的局如何破?” 文湛,“绥靖?”

绥边抚裔,嘉靖殷邦。

活人无法预料身后事,谁也不知道百年之后大郑北境是否被割据,是否又出现一个西北数百年的乱局。可是,绥靖至少可以保证眼前局势的安稳。

“不。”赵毓摇头,“当战则战。”

“绥靖的确可以带来眼前的安宁,只是,这样的安宁像是腐尸身上涂抹的茉莉粉,表面看着香气四溢,内里不但腐烂、血污横流,就连那层香粉也是浮的。”

“文湛,如果陛下不是你,有些话我死也不会说。”

“即使是先帝,我也不会说。”

“世上哪里有什么天命所归?”

“大郑那些彪炳史册的帝王们哪个是众神庇佑,坐等老天将一切双手奉上?只是,再多的艰难险阻也抹不去你说过的那句话,——国土不可以分裂。”

“因为,……”

“子民在,疆土在,家国就在。”

此时,皇帝向外看,雕花窗外,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

明亮的光芒像把锋利的剑将古老的大正宫刺穿,将蔓藤莲花的顶,传了十几代人的黄花梨的桌、椅与千工床,还有缂丝的帷幕,赵毓与皇帝身上的衣服,与铺在桌上不曾收拾的字帖,官窑的瓷器都镀上一层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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