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细细捻着米粒。
薛宣平说,“咱们把北村的地全部征过来,就种玉碎珍珠,收成可比他们随便乱种那些普通稻米玉米荞麦土豆什么的好,好得多,好的多得多!不说别的,罗家的地里要是都种这个,肯定不用等三十年,不出十年,他一定可以把押在我这里的地契拿走。”
赵毓,“随意征地,这是犯大忌讳的。”
薛宣平,“你也不敢做?”
赵毓,“我不能做。”
薛宣平犯了难,他那个饿了一个多月的脑袋里面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样飞速旋转着,不一会儿,他好像看见了一束微弱的光!
“老赵,咱们不征地,元承行买他们土地的种植权。”
“虽然元承行拿了钱,可是地契还是人家的,但是,地面上长什么,要咱们说了算!”
赵毓拎着那袋子稻谷就向外走,薛宣平跑了一夜,又饿,此时像条狗一样。赵毓让他歇着,他自己去了留园。
内廷的账房在,楚蔷生居然也在。
文湛要重塑税制。
原本大郑的赋税遵循的是前朝旧例,税赋来源不过是土地,边境的茶马贸易,开中盐法,还有,在非常严苛控制之下的东南海上贸易。这些年,因为西北连年的战争断绝了茶马贸易,朝廷的赋税大头就只是土地。
土里刨食,温饱尚可,别的,就是奢望。
皇帝想要改变这些,想法有,但是具体实施方略并不成型,诸如,如今天下一年税赋几何,出自哪里,以后要改什么,怎么改,这些都是模糊的,此时绝对不能放到内阁、六部合议,会掀起滔天巨浪不说,不成型的想法就像婴儿,骤然抛出,一定会夭折。所以,楚蔷生先与内廷的这些账房核算清爽,再制定一个基本成型的方略,此时放出去,就如同长大的孩童,虽然稚嫩,历经风雨却会成长,而不是死亡。
留园正合适他们做这样的事情。
赵毓一看有熟人,连忙抓过来一个老太监,抛出来几个数,问,“廖爷爷,您大略给估算一下,如果北村的土地全部弄下来,种玉碎珍珠,一年,大约要多少银钱?如果实在太贵,我们手中没这么多流水,我还可以它的收成为由头,在坊间发一些债票。玉碎珍珠是好东西,价格高昂,翻倍赚钱,这种债票好卖。”
这位内监年纪大,七十多岁,姓廖,记性却极好。
他原本就是先帝的内廷账房首领太监,当年先帝给赵毓的花销兜底,很多账目都从这位廖太监的手里过的。
廖太监与赵毓熟悉。
此时,听赵毓如此问,廖太监不估算,却先是倒吸一口气,才说,“玉碎珍珠,这样的米,普通农人是吃不起的。”
赵毓,“我表哥说过,卖油娘子水梳头。他们吃不起玉碎珍珠就吃不起吧。”
“同时,也是吃不饱的。”廖太监,“农人辛苦一年,却吃不起自己田土中产的米,这有伤天和。”
玉碎珍珠虽然价格高昂,却产量极低。干体力活的农人以它为主食,只够吃半年,后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赵毓,“他们可以卖掉玉碎珍珠,买更便宜的米吃。一口饱饭,还是能吃到的。剩余的钱,还可以买鱼买肉买虾米,给闺女做嫁妆,给儿子盖瓦房买女人生儿子。不就是吃不上玉碎珍珠,这有什么伤天和的?”
楚蔷生原本一直喝茶,此时忽然起身对廖太监说,“天色不早,蜡烛之火虽亮,却非白日之光,伤眼。廖司账双目极珍贵,也请多多保养。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可好?”
廖太监知道楚蔷生与赵毓有话要说,不方便外人在,他自然知情识趣,“楚阁老这是嫌我老了。”
“哪能呢?”赵毓赶忙过来,作势要搀扶他,“廖爷爷,我扶着您走,别摔着。”
廖太监袖子一挥,挥掉赵毓的爪子,“大殿下,您还是放手吧。您这哪是搀我走,这简直就是扯着我走,我要是走慢了,这老胳膊老腿的,还不被您扯折了?”
等他走后,赵毓拎着壶给楚蔷生倒了茶,“左相大人,您有什么私房话要对我说?”
楚蔷生拿着茶盏,接了水,才说,“记得当年在毓正宫,我给你讲过《盐铁论》,其中就有一段:古者之赋税于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今释其所有,责其所无。百姓贱卖货物,以便上求。”
“嗯,对。”赵毓点头。
楚蔷生,“这是暴|政。”
赵毓,“……”
楚蔷生,“凤化末年江南的大|饥|荒,忘了吗?”
当年国库空虚,户部想要用多一些的丝绸向外洋多兑换一些白银,内阁责令江南织造局在江南强行推了一个“改稻为桑”的国策。
鱼米之乡废了许多水田,全部改种桑树。
有了桑叶就可以养蚕,有了蚕就可以产丝,就可以织绸。所以,那几年江南的丝绸异常丰饶,向外洋兑换的白银每年也多了几百万两。江南有了白银就可以买粮。除了买粮,还可以建高楼广厦,养歌儿舞女,买金银玉器,甚至是鸦片!江南自古富庶,那几年更是堪比膏腴中的膏腴!虽然千里沃土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
凤化四十年。西北兵灾,淮河改道,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运河于山东临清被截断,东海倭寇猖獗加上海禁。至此,向江南运粮的通道全部断绝。
那一年的江南,一袋米比一袋子黄金还要昂贵。姑苏,湖州,南浔等地,丝绸富商的深宅大院只值七袋大米的价格,却无人问津。高楼广厦,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也换不来一口|活命的粮食。昔日的鱼米之乡竟然饿殍遍野,昔年的亭台楼阁鬼影憧憧,荒草丛生,漫天乌鸦狂舞,以死人为盛筵。
楚蔷生,“农人田地里种的东西,一定是能吃,并且让人要吃饱的粮食。不然,万一来个天灾,就是天大的人祸。”
赵毓认真想了想,当年的事情过于惨烈,很多人都已经彻底遗忘,“那还算是白银之祸,如果朝廷有实实在在的发钞权,就不会过分倚重白银,也不会为了从外洋多兑几百万两白银而责令鱼米之乡颗粒无收。”
“不过,……,蔷生。”
“如果,我们可以抵御天灾,那么,江南的改稻为桑的国策对于朝廷赋税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丝绸比粮食,价格更高,可以缴的税更多。”
楚蔷生,“如何抵御天灾?”
赵毓,“四川,琼州,南粤,中原,关东等地有充足的粮食,陆上,水上,海上有四通八达的运粮通道。那样,不但江南受益,我们眼前的北村也受益。江南可以继续种桑麻,卖更多的钱,缴更多的税,而北村那里也可以种玉碎珍珠,卖更多的钱,农人收益更多,也可以缴更多的税赋。”
楚蔷生喝了茶,忽然笑了,“可是,建这些运粮通道,不止可以运粮食,还可以运一些别的货物,可以使大郑全境东西南北都通达。这些,每年需要养护,还有人吃马嚼的费用,要很多银钱,现在户部无法担负这笔支出。”
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的故事。
赵毓试探着问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异常不合适的问题,“朝廷的赋税,是不是太低了?”
税赋太低,修不了路,疏通不了河道,养不了官,养不了兵。
如果有个风吹草动,甚至是深渊巨浪,朝廷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采用“让睡着的狗继续沉睡”这唯一可行的招数,慢慢窒息。当然,翰林名仕们还可以再粉饰一张大大的珐琅彩面具,——治大国如烹小鲜。
老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凿开自己的棺材板,直接跳出,以他那简单却包含宇宙的雄文,把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化成滔天巨浪,席卷天下。
可是,如果提高税赋,……
“轻徭薄税”,一向是列祖列宗的成法,如有违背,人神共弃之。
楚蔷生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赵毓,“蔷生,你觉得,税赋高好,还是低好?”
楚蔷生,“合适,最好。”
回到宫里,寝殿文案上已经摆好了今日描红用的字帖,朱砂在华彩琉璃灯下,像割掉猎物的咽喉,流淌出的鲜红热血。
赵毓已经可以自己拿笔描了,不用文湛手把手的教。
皇帝依旧在微音殿。
想来,最近北境已经不太平到了极点。
赵毓描好了三张,文湛才回来。他一进来,径自到赵毓身边,侧面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随后,竟像被蜂蜜黏住一样,再也离不开了。绵密的亲吻一直延续着,像是极细的溪流,在丰茂的林中,伴着百花的香气,潺潺流淌着。
“皱了,皱了,这是还没有描的朱砂字帖,……”赵毓细声。
“我再给你写,……”
文湛说着,把赵毓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面的抱起来。自从在空镜寺上修炼了三晚上的欢喜禅,皇帝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姿势,极沉迷。
“兰花的香气。”文湛忽然说,“你口中有奇怪的茶叶味道,喝什么了?”
“芝兰玉树。”赵毓赶忙坦白,“我今天回了留园,见到楚蔷生,他那里有两罐子这种茶,给了我一罐。柳芽已经准备好了水,一会儿给你泡。”
文湛,“见到他?”
赵毓,“嗯。看到他在留园,我特别意外。”
文湛,“说了什么?”
“他那么谨慎,有什么能说的。不过,我们聊了聊别的。”赵毓把今天的事情大略说了说,“陛下,您说,税赋高好,还是低好?”
文湛,“公平最好。”
然后,他又说,“当然,能收的上来,最好。”
赵毓,“怎么说?”
文湛,“富有的多缴一些,穷苦的少缴一些,这样最好。如果世家大族田连阡陌却免税,百姓几亩薄田温饱尚且努力挣扎,却必须扛起朝廷大部分的税赋,则不好。这样是否合乎天理人情先不说,只说实际,只说眼前,倘若过分压榨民力,涸泽而渔,朝廷事实上也收不到赋税,不是长治久安之计。”
“不患寡而患不均。”
“圣人教诲,还是要听的。”
赵毓想了想,“呃,我记得有位富商巨贾说过,世人最浅陋的一点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并且就因为这点子’浅陋’,会让所有人都穷。”
文湛,“这个人肯定是’不均’当中‘多’的那一边,而不是‘寡’的那一边。”
“微臣愚钝!”赵毓山呼,“主上圣明!!”
说着,他双手搂住文湛的肩膀,被抱到床榻上。
至于那几张没有描红的纸张则飘落到地板上,轻轻覆盖了太湖金砖,像几叶孤舟,随着水波动荡,轻缓的摇着,显出旖旎的姿态。
北境。
原甘宁总督,如今的北境统帅徐绍,手中是大郑北方屏障,本应心中具是军国大事,此时的他却不安的等待一个自己嫡系探子的回报。
那人的奔马一入边城,立刻被带到帅府行辕。徐绍不容他跪地,赶忙追问,“怎么样?人抓到了?”
“大帅!”探子一脸风霜,“卑职一路向南追,……”
徐绍,“杀了?”
“根本没见到人影。”探子苦着脸,“如果程风没有死在半道途中,就是活着进了雍京!”
为了掩盖“那件事”,徐绍下密令灭口北路参将程风。可是自己的人却杀在了程家满门十三口之后,唯独走失了正主。斩草不能除根,却结下血仇。一条冤魂织就的路,徐绍与程风,一人站在一边,势必不能善了。
北方边境数百年的不太平,徐绍一生戎马倥惚,列土封侯,对于灭国屠城这样的事情做的不少,铁血半生早就把他炼造成铁石心肠。对于常人来说,“灭口”是泼天的大事,而对于徐总督来说,不过是一件没有善后的“小事”,在他心中,这是水过地皮湿,几乎不疼不痒。
他不怕敌国,不怕百姓,不怕同僚,不怕言官,不怕阴司,也不怕轮回,更不怕一切虚无缥缈的报应。
徐绍唯一惧怕的只是圣主震怒,因为,皇帝才是他一切权力的根基。
幕府中有精通刑名的老夫子,刑冯,他劝徐绍,“东翁不必过于殚虑,这位程参将就算侥幸能活着进了雍京城,势必托关系去喊冤。可我们在雍京的线报又是风平浪静,他也许当真葬身荒野了,只是东翁的人马稀疏,没有搜到而已。”
“再说。”冯老夫子宽慰他,“东翁圣眷正隆,北境此时用人之际,大战在即,圣上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参将而处分大帅。”
徐绍与程风,北境与死人,孰轻孰重,但凡会权衡的人一眼就会明白,更不要说今上了。
今上是不世出的圣主,权术手腕极高,并且熟识用人之道,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参将而自毁长城。
此时,北风呼啸而至,直刮进帅府行辕。
徐绍不知怎么的,打了一个寒颤,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后脖子侵入,一直到脊柱,到心,到四肢百骸,如同千万冤鬼束缚。
一瞬间,堂堂徐总督竟然也有些一些悔意。虽然,很轻,很淡,而且消逝的异常快,完全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