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攀附权贵而选择抛弃弱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必定是聪明人。”
“我爹不是聪明人。”
承怡是不是聪明人,文湛很少去想,就像他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手是不是白皙,是不是像什么名贵的玉雕,对于他来说,手能用就好,而承怡对于他来说,如同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存在,只要是他就好,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对于朱七姐来说,赵毓极聪明,甚至是聪明的过了头!
麻烦,而且令人恐惧。
京郊。
一个不起眼的农庄。
朱七姐带来的十个护院被人押在马厩中,她本人还算被礼遇,仅仅被“请”到北屋,坐在一把圈椅上,手边还有一个盖碗。赵毓将碗盖掀开,拎着一个黑铁壶,向盖碗中注茶水,颜色黑褐,带着一种奶腥味。
“喝了七姐那么多的龙井、毛峰、六安瓜片和碧螺春,您也尝尝我们贩的茶。这是要运到北方和蒙古人换马匹的砖茶,不能泡,需要煮,还加了牛乳和盐,味道嘛,喝习惯了就感觉不错了。”
朱七姐虽然是女流,却见惯了大场面,为人也四海。她同赵毓是旧相识,赵毓是她的老主顾,这些年,这位赵老板在她那里摆酒请客,让她赚了不少,再加上赵毓与原来十三行的周熙是好友,从哪里讲起来,眼前这个人,都是她不想得罪的,只是,世上的人和事总有例外。
“赵老爷,有话直说。”
赵毓给朱七姐对面坐着的一个男人也倒了一碗热奶茶,随后,他自己给自己也满上一碗,稳稳当当的喝了两口。
朱七姐的眼睛一直看着对面那个人。
这个人她见过一面。
那一次,她的园子里新请了岭南厨子,永嘉周熙做东,赵毓带着那人过来喝花酒。当时在场的都是十三行的老主顾,任谁拎出来都是雄霸一方的财神爷,众人即使并不熟识,私下也互知一些底细。
只除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
此人背景成谜。
谁也没有见过他,谁也不认识他,众人只知道他是赵毓带来的人,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一个人,如果可以在雍京城隐藏的如此深,这些手眼通天财神的耳报们费尽心力都挖掘不到的身世,这事情本身就可以带给人诸多念想,诸多变数,诸多危险,令人不安。
此时,屋子外面进来几个人,一身皂,手中拎着几口箱子。
放下。
打开箱子盖,一股怪味逸了出来,犹如陈旧的尿。
赵毓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蹲下,他用刀撬开盖子下面第二层木板,露出里面真实的货,一个一个黑褐色的大圆球,外面裹着烟叶。
——鸦片!
朱七姐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她原本就是扬州盐商的瘦马,一颦一笑对着镜子练过几十年。此时,她更是用上了生平所学,顿时,犹如多年道行的狐拜月而生,声音随着笑,带着千娇百媚的颜色。
她开口,“赵老爷这是做啥子啊,侬不认得鸦片膏子,不是啥值钱货。”
赵毓也笑,“暹罗王每年往大郑运五、六百斤鸦片膏子,就够他们换几大海船的丝绸瓷器,这玩意儿的价格比黄金还贵,很值钱的好伐。”
他用刀在烟膏上剜了一下,将东西送进嘴里面,抿了一下,随即吐出。诸如此番,他将这批货大抵验了一下。
最后,赵毓用清水漱口,说,“这批货有问题。”
朱七姐,“赵老爷这是要黑吃黑?”
赵毓,“大郑没有禁鸦片,你卖烟膏不算黑。我要是吃了这批货,我才是黑,那算是打劫,不算黑吃黑。再说,西北道招牌还在的时候,我们就不做烟土的买卖,现在改成元承行,更不会沾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
朱七姐不说话,单是看着他。
赵毓,“我说七姐的货有问题,是说你货不对版。七姐,您看,箱子上标着泰西的字,一行一列,像是蚯蚓弯弯爬,这明明白白写的是派脱那土(最上等的烟土,大圆球式样,质地较软,裹以烟叶),印度产的,从外洋直接运来的。只是,我验了验,您这几个箱子里面却是下等烟土。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买卖,一来一去能赚个十倍甚至几十倍的差价,可是,风声要是走漏了,七姐的名声就毁了。”
朱七姐,“沈臻沈老爷被抄家下了大狱以后,生死不明,雍京的烟土就断了顿。随后,赵老爷您的元承行封了西北商道,南洋那边又有海禁,顶级大土(派脱那土的俗称)运不进来,我就算拿一些不好的货以次充好,老主顾们自会体谅。他们不会抱怨我,只会抱怨赵老爷不想在这行生意上发财,还不让别人发财,太霸道。”
“呦。”赵毓用袖子擦了擦刀,“没让诸位老爷们醉生梦死,拦着七姐发这种刨人祖坟的财,倒是我的不是了。”
朱七姐,“赵老爷是菩萨心肠,我们这些人却不像您。您的元承行是大买卖,永嘉十三行在您眼中都是鸡零狗碎,其他人就更不要讲了。您能捞到肉吃,我们能捞点汤,泡着白饭吃个半饱就阿弥陀佛了。”
赵毓,“好,都是我的不是,谁让咱大郑不禁鸦片,是我耽误诸位的财路。不过七姐,我不明白,就算上等的派脱那土进不来,您弄点泰西黄毛叫什么英吉利的商人偷运的加尔各答土也就算了,那个东西和上等大土比,品质是差了一些,价格也便宜一些,可是死人死的不会那么快。您这批货可是东瀛倭人从波斯走私的红土,毒性极大,烧的些微多一些就能便血,再多一些立马死人。这是南洋那边下等窑子用来控制不听话、逃跑姑娘用的东西,一两下把人弄废,只能任凭他们摆布。您给您的老主顾用这种波斯烟土,不太合适吧。我听说,您的老主顾里面,还有徽郡王?”
说道这里,他又轻轻笑了,似乎一切都是那样的如烟似雾,如同雍京寅时的天空。
“徽郡王可是名字写在宗室玉牒上的贵人,他老人家寿数已高,在朝廷上没有实职,人家的世子手中可有实权。七姐,您再玲珑八面,终究和我一样是个草民,不要说与这些凤子龙孙沾边的事,就算顺天府里一个九品典狱都能让你我生死不能。更何况,您这红土来源也蹊跷,怕不是还通倭?”
朱七姐这才感觉周身阴冷,她想要喝一些热茶暖暖,手指却一直抽搐,根本握不住盖碗。一败涂地,今天彻底的一败涂地,她的七寸就在赵毓手中捏着,人家再用些力气,她就碎了。
她连忙服软,“赵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不懂,您给个章程。”
赵毓又笑,“七姐别害怕,您这批货想来也没有多少钱,一会儿用石灰烧了,就地一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您看成吗?”
“好。”朱七姐连忙点头。赵毓又说了几句,无非就是这行生意当真不好,看着繁花似锦,其实白骨遍地,希望七姐就算为了自己来生还能投个人胎也不要再碰。朱七姐自然是千万个同意。
随后,赵毓话音一转,单刀直入问了一句,——“甘宁总督徐绍那位小公子,是如何遇上罗小草的?”
朱七姐一愣。
赵毓没有问“徐小公子怎么会看上罗小草”或者是,“徐小公子怎么能放弃罗小草”,他很直接,问的就是“如何遇到罗小草”。
朱七姐刚想要说话,赵毓又说,“这大千世界,爱有千般,恨有千般,无论爱恨都是缘,孽缘也是缘。”
“徐小公子身份贵重,见过的美人犹如过江之鲫,对于罗小草这么个农家少女,即使这个少女长的些微出众一些,那也只是一时贪鲜,就算强买进府为奴为婢,为此坏了一个清白良家女子的一生,也不算很令人诧异。毕竟人生来有高低贵贱,有的时候认命总要好过一些,我对这些衙内公子们的品行没有太多的期待。”
“我奇怪的是,徐小公子怎么那么凑巧,去一趟长生当铺买玉就能遇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随后,又那么十分凑巧知道这个小丫头经过朱七姐您的手被转卖过?最后,实在是凑巧中的凑巧,我从您手中买下这个丫头,已经撕毁了卖身契。这个世上无巧不成书,可是巧成这样,也够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愁人,真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