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陪伴在他身边。
安静的午后。
雍京下了几天的雪,都堆在屋檐外面,冷、透,仿若装点世界的琉璃。
赵毓坐在窗子边,面庞被外面的雪光一照,显得他的头发和眼睛珠子透透的黑,像大正宫那些压在朱墙上的黑色琉璃瓦。
薛宣平送账目进来。
一屋子的静谧,却让他感觉到后脊梁骨似乎被人用鞭子猛力抽了一下,好悬没站稳,随后,他的脸红了。……!?!
——妖孽,这里有妖孽!
薛宣平放下账目,在赵毓有些不解的目光中,狼狈逃窜。
北城。
掌灯之后,赵毓才到尹宅,他进屋之后才把外面披着的白貂皮大氅脱下,一边搓手一边问,“爹让我过来,有什么事?”
尹明扬让老管家捧过来一个铁盘子,里面摆放着大约三块摞起来的荞麦酥高的拜帖和请客票。
赵毓任意翻了翻,——不是请尹明扬,居然都是请尹徵的帖子。
“桂宝儿喜欢热闹,为人又大方,他在雍京虽然不长久,但是认识的朋友却不少。这是,……”
这帖子似乎也太多了一些。
赵毓明白尹明扬的顾虑,如今这些帖子请的不是尹家人,而是“赵毓的岳家”,谁应该结交,谁应该远离,他岳父让他过来,亲自做个分辨。
“这些人就算了。”赵毓撇开一些帖子,挑拣了几张出来,“宗政文辩这个孩子不错,挺厚道的。他娘是楚王的小女儿敬和郡主,他爹是忠勇伯的小儿子,上面有长兄是世子,他以后也袭不了爵。一家子富贵已极,却不会招灾惹祸,和他交个朋友,对桂宝儿也挺好的。”
“这个盛幼杏是东海水师提督盛执玉的儿子,上一次在雍王别苑,他和桂宝儿就说过话,也算是认识。这孩子我见过,人是笨了些,不过看着也挺厚道。”
“这个,……”
赵毓手指攥住这封名帖,与鹅毛差不多的重量,却似有千钧之力。他此时方才明白,这个人,也许才是尹明扬要他过来的真正原因。
“雍王身份太贵重,暂时不要回应。我把帖子拿回去,回执我来写。”
“好。”尹明扬点头。
尹徵知道赵毓过来,一直在书房同他爹说话。他要过来见见他,于是绕过院子中的雪堆到回廊,却看见有人立于廊檐之下。那人一身暗色锦袍,外面罩着白貂皮的大氅,腰间垂玉佩,端端正正的一个背影,安安静静的看着皓月当空。
“六哥?您过来了,怎么不进屋?”
文湛看见是他,“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了,就是残废了。”说着,尹徵举着手,“原来十根手指,现在少了一根。我娘说我命太好,出生带着福报太多,本来是好事,可是她总是担心我承受不了,现在我残废了,她到心安了。”
文湛微微点头,“你娘心安就好,只是,你以后无法科举出仕。”
虽然尹徵一向貌似没心没肺,可是毕竟是官宦世家的公子,从小就耳濡目染,自然知道科举重于泰山,同时也明白无法出仕意味着什么。——无法代代握住权柄,再大的家族也有日薄西山的一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尹徵还是叹了口气,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姐夫就无法出仕,可是在云中没有人小看他。有些人眼皮子浅,说姐夫扯着我姐姐的裙子,借了我爹的光。尹家在云中是大户,门中的女婿有一些是靠着家里吃饭的,腰杆都是弯的,只有我姐夫腰杆是直的。至于说什么借光不借光,我们是一家人,我爹该照顾他的一定会照顾,但是姐夫的今天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说过,做不了官,至少还可以做一个人。既然我以后做不了官,那就学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好了。”
尹徵说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忽然抬头,发现“六哥”以一种近乎温和的眼光看着他。
“六哥,您,……”
文湛却说,“你长大了。”
“过了年,自然又长了一岁。桂宝儿今年十八了吧。”赵毓的声音,他从那边的书房过来,单手扯着大氅,一开口还带着笑,“过年吃了那么多的酥肉,不长大,岂不是白费了?”
“姐夫!”尹徵连忙过去,扯住赵毓,“我爹呢?”
“老爷还在书房。”
“出了什么事?”
赵毓摸了摸尹徵的头发,这段时间他吃苦太多,再加上少年还在抽条,显得瘦了好多,“老爷让我过来没别的事,最近送过来的名帖有些多,他让我挑拣出一些可以结交的人,过几天,开了年,我带你出去拜访拜访朋友。”
“……”尹徵,“姐夫,你的官话说的真好听,和六哥说的一样好听。”
赵毓笑着说,“咱们既然到雍京这个大码头做事情,当然要入乡随俗。老爷的官话说的也不错,我再给你找个师父,教教你这个。其实,你的官话说的就不错,只有尾音稍微有一些云中味,自己注意一下就好了,没事。”
“嗯。姐夫,我们要在雍京长住吗?”
“老爷暂时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赵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文湛,“去年雨水多,黄河水量太足,马上要到桃花汛了,再加上西北那边可能有狂风骤起,老爷觉得还是在雍京比较安逸。”
“……”尹徵听了个模糊,“桃花汛和风,……,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赵毓,“老爷说有关系就有关系,我还能反驳他?”
“也是。”尹徵点点头。
赵毓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了,我今天看了一天的账,两个眼睛都是蚊香圈,你要没什么事,就放我回去睡觉。”
“姐夫这就走?”尹徵看了看书房那边,“我爹没送送?”
赵毓,“你送也一样。”
尹部堂不能送,不能出书房,不能看见廊檐下的文湛。因为,重臣与皇帝,只能在微音殿中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