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的人被摆放在木板上,有些人死的比较安详,有些人死不瞑目。
万幸,没有周熙。
赵毓看到一个人的脸已经毁了一半,圆睁着一只眼,而他的半张嘴皮肉已失,只剩下牙齿和白骨,似乎有些突兀的镶嵌在脸面之上。
这个人,赵毓还认识,他们夏天的时候还在绮镇见过,——十三行绮镇茶庄大掌柜,陈三龙。
当时他们在凉亭中品着香茗,看着垂垂稻穗,谈着羡云飞万亩良田的生意。
没想到,一转眼,秋天还没有过完就阴阳分隔。
这种伤口,……火铳!雍京应该只有禁军才配备的火器。
文湛立刻就要上马回京,赵毓却说,“我得留下。我惹出来的麻烦,怎么也要善后。没事,有定国公在。”
良久,文湛微微点头,“好。”
皇帝上马回京,随扈的御林军全部跟随,众人则全部跪地,送圣驾离开。
萧则官阶低微,没有面圣的资格,此时跪下也必须额头触地,他听见众人的马蹄声踩踏在暮秋的将要枯竭的荒草上,狂风一般的远去,这才慢慢抬起了头。
赵毓就站在距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手中扭着一把东瀛短刀,夜幕的火光下,刀鞘上的白梅与蛇显得格外妖异。“景沢,我不问你别的,告诉我这死的二百多女人和孩子是怎么回事?”被人绞扭着双臂,跪在泥泞中的景沢抬头,桀骜不驯,却垂死挣扎,“我是无辜的。”
文湛胜了那个东瀛武士,拿到他的长刀,本来赵毓以为这位武士也是秉承刀与人生死不分的“道”,败战就切腹,结果这位却非常罕见的双手递上长刀。他问了一句,“你们杀我?”
“不。”文湛回答,“我向来一言九鼎。”
那个东瀛人似乎无意再动武,同时,也似乎对他的那些同伴也不再在意,竟然径自离开。
当务之急是救山涧中的村民,可是文湛身份极贵,不适合直接跳下潭水,韦睿有幸代劳,手持利刃只下深渊,手中的太刀劈开木闸门,山涧中的众人就在潭水没顶的时刻,终于活命。
可是,……,韦睿在入水之后,才看到,深渊之下还有一层。
那些活命的人站在原木栈道上,而下面,则是早已经死去的人,全是女人和孩子,他们脸色青白,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景沢阴笑着看着赵毓,“那些人,……”他说着,下巴向荞麦地那边扫了一下,“他们为了活命,亲手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关入了深渊,只用了一碗白饭祭奠,就心安理得了。怎么样,赵毓,屠村吗?”
赵毓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被韦睿从水中放出来之后,像疯了一样骤然发难,而混进其中的刺客借机行事,差点让他们得手。
——“杀了他们!不然我们也活不了!”
赵毓还记得那些人的叫喊,原本理不清楚的脉络,也清晰了。
杀人灭口。
赵毓的手指死死的拧住手中的胁差,忽然松开,他轻笑了一声,慢慢蹲下,对着景沢,“大郑国法,男人杀妻杀子,不是死罪。”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道貌岸然。”景沢,“大郑国法,我兄长攻城略地,也不是死罪。”
赵毓沉默。
景沢,“当年在叶尔羌城,我兄长的副将一念之仁,放过了一个看似手无寸铁的老妇,结果被那个老妇用切羊肉的刀割断了喉咙,我兄长的部署在攻城的时候死伤过半,为了平息部署袍泽的仇恨,下令屠城。我长兄景厝不是罪人!那是战争,那是敌国!杀的越多,战功越大!赵毓,你仅仅只是想要接管征西李大将军的部署,就冤杀我兄长,你才是国贼!”
——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不知道怎么了,赵毓耳中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当年先帝拿着大郑全域图给他说故事,其中重复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天下没有攻不破的险要。
潼关天险,项羽、曹操、刘裕、安史叛军都曾踏入过;瞿塘悬崖绝壁,奔流无尽长江却拒不了岑鹏、桓温、朱龄石、汤和;剑阁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依然挡不住邢峦、尉迟迥、郭崇韬;长江也阻碍不了晋、隋、宋、元的王师。
战争,灭国屠城在所不惜!
只是,那之后呢,永不休止的复仇与杀戮,就是武德,就是出征的最初的原因吗?
屠杀已经投降的男女老幼,强|奸不满十四岁的少女,抢夺叶城远道而来的波斯泰西阿富汗商人的财货,能称为战功吗?
赵毓本来不想说话,不过,他还是开了口,“你兄长为什么出征?”
景沢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
“除了奉旨、封侯与发财之外,你兄长出征还有别的原因吗?”赵毓说出口,更像是在问自己。
景沢,“你又为什么出征?”
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不明白这些的人,只不过是屠夫,不配说战功,也不配说武德。
“大炮一打,黄金万两。”赵毓忽然笑了,“我不能封侯,我只想赚钱。”
景沢忽然暴|动,想要跃起撕咬赵毓,而赵毓手中的胁差忽然切开自己的袖子,扯下一团丝布,直接塞住景沢的嘴,防止他自尽。
赵毓对裴檀说,“裴公爷,这个人可不能死,他嘴里有料,都得掏出来。”
裴檀冲着压制景沢的人一挥手,他们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你……”裴檀,“剩下的事情,你想怎么善后?”
“十三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赵毓才说,“带到宛平,找棺材入殓,我找人通知十三行的人,让他们运回故里。”
裴檀又问,“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有死人,还有活人。
萧则看着赵毓,脑门上青筋一冒一冒的,火把先原本显得清秀的脸此时竟然有些狰狞。
赵毓,“死人入殓,山坡那边有水,风水上讲究的前有照、后有靠,就葬在那边。”
裴檀等着他说最后一句话。
果然,赵毓再开口,声调都有些不一样,轻飘飘的,仿若游魂野鬼,“剩下的人,意图刺杀圣上,按照大郑国法,剐刑。”
萧则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赵毓了。
裴檀却依旧不动。
赵毓又说,“只是,圣上白龙鱼服,他们有些不知者不罪的冤枉,京畿重地,杀戮过重有伤天和。再说,他们的妻子儿女未必想要再和他们葬在一起,所以,按照大郑国法,发配到苦寒之地为奴赎罪吧。”
裴檀点头,“这太平镇呢?”
“也许一百多年前的姚相说的对,这个地方风水真坏了。”赵毓原本怀疑这里是桃花源,结果看来,这个桃花源也太脆弱了,“土地全部封存,等过一二十年,事情过去,凶性过去,再并入临近的县,这里的户籍与周围的人一视同仁。天子治下,没有法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