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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如果这次我不能把白银带回雍京,请您拿着这封书信,派人快马到太仓。那里有我周家存银三百万两,不是十三行,是我周熙的白银。您同赵毓赵先生是骨肉兄弟,一定可以把白银安安稳稳的运到雍京,他的手中。”
一天前,周熙亲自到宁淮侯府,说了这些话。
当时,崔珩满心尽是尹徵、大长老与西疆残余的事情,他听到周熙这么说,只当他是忧心过重。
如今看来,……
周熙,……
永嘉,周熙。
二十年前,江左永嘉。
那一年,崔珩,也许应该是崔碧城,仅仅十七岁。
夜深了,雨下的愈来愈大。
崔碧城把他表弟皇长子承怡写来的信笺贴着胸膛放好,拿着竹筷子刚要吃包子,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即使隔着淋漓细雨,他依然能听见那种轻微的脚步声。外面进来一个少年,身上穿着夜里能看到隐隐流光的软缎衣袍,头发扎起,像书房中最严谨的学生。
那少年像是和周围的人都认识,或者说周围的人都认得他,却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只是掌柜的过来,手中握着一个崭新的松江布巾把一张空桌子好好的擦了擦,也不问他,就摆上了一碟肴肉,一碟汤包。
然后那个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茶叶,掌柜的用热开水把茶叶冲泡好,顿时,一股飘渺的香气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茶棚。
——明前狮峰龙井。
崔碧城不自觉的,深深的吸了一大口!
这东西可是稀罕玩意,只除了浙江这边的封疆大吏还能捞到几斤正宗的明前龙井,剩下的,不是进了大内,就是到了司礼监那帮子大太监手中,等闲的人捧着银子也买不到。
崔碧城他自己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跟着老师阁揆杜皬蹭过几口明前茶,现在回味起来还是满口留香,如今只能闻香佐餐了。想着,想着,他不自觉的就咽了几口唾沫。
此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一看就知道是一只拿惯了毛笔的手。
然后,这只手推过来一盏茶。
明前茶。
晶莹碧透,颜色却很清冽,绝不混沌,就像永嘉水土养育的人,外表缠绵中带着硬气。
崔碧城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年,那个少年也看着他。
少年的皮肤很白很细,眼睛黑且亮,更要命的是,离得近了,他有一种让人昏迷的气味,像暗藏在烟波飘渺中的香木,让他想起在雍京中的某个人,那个人也是这样,身上的衣袍尽是名贵白昙花的气息。
少年微微抬头,用眼角斜睨着崔碧城,“怎么,不敢喝?”永嘉的口音,跟水一样,清澈缠绵。
“不是。”崔碧城赶紧摇头,“无功不受禄。”
说归说,他到底是抵挡不了明前茶的香气,双手端过茶盏,结结实实的喝了一口。
然后道谢。
少年单手支撑着桌面,身子正面对着外面的雨帘,嘴唇边慢慢浮上一种笑,像落叶在水面上沾染上的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他对崔碧城说话,却并没有看着他。
“今夜应该喝酒的,不过茶也可。能遇到陌生人跟我一起喝一杯,也算一大幸事。”
“崔碧城。”崔碧城忽然说。
“什么?”少年一直在想自己的事,乍然听见崔碧城说话,并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叫崔碧城。”
少年愣了一下,微微恍然,“永嘉,周熙。”
江南巨富永嘉周家的二公子。
周熙听着下人告诉自己这些避人耳目的东西,不在意的挑眉。
他随手赏出一点碎银,那些人就会争前恐后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听他的差遣,为他效力,就像他故去的娘亲说的那样,君子予之义,小人予之利。世上的人多是蝇营狗苟,贪利忘义之辈,又有几个是铁骨铮铮的君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自己的碎银而千恩万谢的奴仆,嗓子里面有些腻,忽然想要喝一盏清茶。于是,他沿着潮湿的石板路一直走,走到了这个漏夜依然宾客如云的茶棚,他本想一人看着雨饮茶,却看到了角落那张木桌前,干净的崔碧城。
外乡人。
那个人,从头到脚透出一种干爽的外乡人的感觉。虽然穿着布衣,却和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喝着最便宜的茶水,嘴角边却有一种沉静安逸甚至是甜蜜的笑,那是心中有人时候才会从心底浮出的笑。
周熙想着,就端着茶壶过去,把手中的茶盏推了过去。
他看着雨,想着巨富周家的全部产业,甚至是江南十三行都已经是自己的掌中之物了,这种满足,伴随着明前龙井的香气盈满了他的全部身体。
雨水,一滴,一滴的落下,在石板路上敲出一声一声的涟漪。
“崔碧城。”那个外乡人说话了。
周熙一愣,“什么?”
那个干净的外乡人笑着说,“我叫崔碧城。”
周熙恍然,原来是自报家门,他也说,“永嘉周熙。”
……
这一年的崔碧城,只是一个因为眠花宿柳而误了春闱被杜阁老逐出师门、只身揣了二两白银独闯江南的倒霉蛋。
那一年,崔碧城就在周家的茶庄做伙计。
……
刚过寅正三刻,天黑的跟墨泼的似的,崔碧城睡的正熟,被同一个茶庄的小伙计阿炳拉到柜前。
此时,周家大少爷周崇已经来了。
崔碧城和阿炳都是小字辈的跑街伙计,没辈分往大少爷跟前凑合,一进周氏茶庄的六块雕花门拼成的门栏,就被命令站在回廊边上。外面风大了些,雨水都能打到崔碧城的衣服边上。
大少爷周崇长的白白净净,微微发胖,所以眉眼不是很清楚,看着像一个碱大的包子。他端坐在正堂的高椅上,双手捧着账簿,正在装模作样的细细端详,他后面是六个账房,算盘珠子打的噼里啪啦的乱响。
周崇问茶庄的掌柜的,“老二呢?怎么还没到?我这个弟弟整天阴阳怪气的,谱却大的很,难请啊,难请。”
掌柜的连忙躬身回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可是今天是故去的姨太太的忌日,二少爷在寺里念经祈福,所以过来的时候慢一些。”
周崇冷笑,“什么姨太太,她还有功了!!还念经祈福?……还有,我说老王,你要拎得清,这个周家以后谁当家?要是得罪了我,我给你们一人一个竹杖一个破碗,到苏北讨饭去!!”
周崇像一头作威作福的猪,从椅子上站起来,绕来绕去,又说,“咱们买卖人,谁还没有一些临时拆借,钱不凑手的事?只要你们自己说出来,我大少爷就把话说出来,我给你们顶!不过,……”
话还没有说完,周崇连忙闭上嘴巴,一双不是很清晰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门外!
茶庄的伙计们在掌柜的眼色中,都纷纷垂首躬身站着,却自动的让开了一条道,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少年一只脚踏进屋子,转身,收起了手中那把油纸伞。离得近了些,崔碧城从少年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栀子花的香气,他不自觉的抬起了眼睛。
周熙收了伞,随手递给旁边的一个小伙计,气定神闲的走到正堂。他就像一个在书房里面安静的学生,并不是面对手下一众久经江湖掌柜的、伙计的少东家。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周崇的对面,旁边的人连忙捧过一盏茶,他端茶喝了一口,才问周崇,“大哥着急叫我过来,可是哪里又亏空了?”
周崇刚要说话,周熙又堵了他一句,“大哥,你买妾的三万银子的账,可是动的公用,这都年底了,账房也要清算的,你要是手边有余钱,就把账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