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听见他的话,忽然抬头,冲着他咧嘴一笑。崔珩忽然有些头皮发麻。他连忙从牢狱中出来,看见外面一个从七品小旗官慌乱跑进来,在梁十一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梁镇抚使的脸色如同白蜡塑出的人像。
赵毓从青石栏杆上站起来,“有多糟糕?”
梁十一,“守住西城翠叶巷的十三个小旗,尽数被杀。”
崔珩一步一步走到青石栏杆旁,“承怡,我怀疑我们抓的人是假的。他应该不是景厝的儿子。”
赵毓见过幼年时代的景沢,所以即使这个人从九岁到十九岁变化巨大,他感觉自己依稀能辨认出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他并没有见过景庴这个号称遗腹子的儿子。
所以,即使现在他们隔着诏狱的木栅栏面对面,赵毓也无法分辨这个孩子是真还是假。
此时,这个小孩子就安静的窝在干草堆中,像个被遗弃的幼崽。
“你什么觉得这个景庴的儿子是假的?”
面对赵毓的疑问,崔珩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叙述出来。
难道说,刚才这个孩子过于镇定的安静;还是说,刚才他面对自己时候露出的那个笑脸?
崔珩命人将北城天泽巷‘秦宅’中所有人带回诏狱。
赵毓给崔珩写了几个名字,“这些人曾经是西北军,目前是裴檀的部属,他们曾经见过景庴家人。有些在雍京,有些不在,看运气,谁方便过来就让他们过来诏狱。认人。”
大约半个多时辰,缇骑带过来一个人。
赵毓一抬眼,居然是西北道老大萧呈的儿子萧则!
其实他写上‘萧则’这个名字只不过凑个数。赵毓原本想着,西北军调入裴檀部的人有几个,如果有别人最好叫别人过来,万一谁都不成,那么必须有人过来,萧则就是最后那个兜底的。所以这个名字赵毓写在纸笺的最后。可是他没想到,先过来的人居然是萧则。
梁十一说道,“这位是京畿羽林卫的参将,萧则。”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正三品,而萧则是正五品的武将,梁十一面对他自然是上官。
崔珩,……,他则是敕封的三等侯爵,超一品,这样的爵位只授与皇亲国戚与极少数功臣,而这位崔侯爷则是来路不明的‘外戚’与铁血战功的勋贵,面对萧则自然也是上官。
只是,赵毓,……,这位前亲王就是个坑。
如果他的身份光明正大,他就不会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可是,如果他目前的身份犹如过街老鼠,那么,他也不会如此坦荡的出现在诏狱甚至是内廷。
不管怎么说,赵毓终究是庶民。
却,是写下名单,让缇骑召来萧则的人。
萧则在诏狱看见赵毓感觉更震惊!
诏狱,鬼门关。
他最先想到的是赵毓是否有危险,手指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悬剑,他看见赵毓冲着微微摇头,他这才松开了剑柄。
“崔侯爷,梁镇抚使。”
萧则面对二人依次见礼,显而易见,他认识崔珩。
崔珩自诩看人过目不忘,但是对于萧则这个的人居然没有什么印象,“你认得我?”
萧则,“下官认得您的衣服。”
崔珩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衣袍,他今天并没有穿戴全套朝服,却也身着紫色锦袍绣九蟒,衣襟底部江崖海水纹。
“好。”崔珩对萧则说,“既然你眼中有人,心中定然也有。过来,见几个人,看你是否认得?”
他向前走,引着萧则进牢狱。
萧则见赵毓也跟随,连忙过去低声打了招呼,“赵叔,您怎么在这里?”
赵毓则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萧则等了等,发现赵毓没再说别的,他这才确信:这个孩子的娘估计就算是彻底的没了。赵毓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他的解释到此为止了。
赵毓则问,“你呢?缇骑他们怎么找的你?”
萧则,“我们是在兰叶巷遇到的,我过去找您,没想到他们顺着那条路过来。其中一人是我后街的邻居,认得我,就让我过来了。”
赵毓,“你找我?出了什么事?”随即,他看了看,所有人已经到了围住人的木栅栏前面,“一会儿再说,你先认几个人。这些人,是当年西北副将景庴的老母,如夫人,儿子,还有他的其他家人吗?”
满牢的老幼病残,哭爹喊娘的。
狱卒举着气死风灯,萧则认真看了看,回头告诉赵毓,“那位老妇人确定就是景庴的母亲,这位妇人,也是他的妾,这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应该就是景副将的遗腹子。”
闻言,崔珩心中那些怀疑似乎都落到了实处,他将赵毓拉到一旁,“我知道了,这个儿子是假的。”
赵毓没说话。
高手说谎并不是云山雾罩,而是说十句话,九句半是真,只有最关键的那半句是假。
眼前这个局也是。
高手布局,并不一定全部是陷阱,也许赵毓他们得到十分,九分半是实打实的好处,却是诱饵,外面涂抹着蜂蜜,而最后那半分是捕捉野兽的夹子,带着刀刃。景家这些人,就算全部都是真的,也是为了掩盖景氏命根子是假这个事实。
崔珩本人就是说谎的高手。
有些事情,并不一定证据确凿,却让人心底笃定,但这种事过于虚无缥缈,很难对外人说到清楚明白。
赵毓问他,“有几分把握。”
崔珩认真想了想,“西北的事情我不熟悉,不过,这件事,我心中的把握超过三分。”
赵毓,“这次我们被人耍了。”
崔珩摇头,“不一定。景氏这个儿子,即使是假的也有用。杀了他,坐实了景氏谋逆的罪名,并且宣布景氏一族男丁具亡,烧毁景氏的族贴,如此这般之后,景沢也好,景庴那个遗腹子也好,全部都与死人无异了。”
赵毓,“……”
崔珩,“身在王畿,手握权柄,为的就是有这些便宜事情好做。那些景氏族子孙行走雍京不过凭借功臣之名,如果将这块招牌打碎,他们就同那些游兵散勇、贩夫走卒什么的没有任何区别了。如此之后,景氏虽然依然狼子野心,却只不过是最多手持两把大刀的莽人。”
赵毓拉了一下崔珩的袖子,“这里闷,外面去。”
诏狱牢房内外两重天。
松树下,青石栏杆旁,崔珩回头看了看,“你怕景氏有被陷害是冤枉的可能?”
赵毓,“是。我们在陷阱中,每一步都有可能是别人的计谋。”
崔珩却说,“诏狱内冤魂重重,当年,我在里面的时候,以为自己无法活着走出来,结果,……,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这个世上,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我就不说景家人如今玩的这个花样,只说当年。景厝与你有仇,这就足够了。”
赵毓手抓住青石栏杆,指甲都快要扣进去了。
崔珩,“身上长了毒疮,要剜,可是此时大敌当前,难道还有小心翼翼的找个大夫望闻问切,随后再仔细准备好药酒阿芙蓉,慢慢切割?此时刀都被人架在脖子上了,自己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要不要活?只能一刀下去,脸皮带血,甚至可能带着筋骨全部剥离,只要人能活下来,只要还能拿刀,还能对敌,这些都是值得的。”
赵毓知道崔珩说的都是对的,只是,……
崔珩,“你怕会连累尹徵?”
赵毓愣怔了一下,微微点头。
崔珩,“你有没有想过,尹徵从一开始,就不会活着回来?”
崔珩继续,“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怎样妥协,尹徵也不会再活着回来?”
崔珩将赵毓的手指从青石上扯了下来,“尹部堂已经做好了白发人送回黑发人的打算,他只是没有告诉你。”
“既然如此。”梁十一突然插话,“崔侯爷为何还会同意用我们二十个兄弟的性命去换大长老的命?”
崔珩,“因为尹徵的事情并不仅仅在于他是赵毓的内弟,是重臣之子,甚至可以说,这些缘由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件事情的关口在于,启动背后阴谋的那些人!
这些人可以公然在我军中抓人;可以在冉庄杀人放火;可以在雍京城困住你我,一个敕封的勋贵,一个缇骑的镇抚使!他们甚至可以公然在诏狱毒杀重要人犯!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他们接下来,又会有什么阴谋?
这些人的爪牙就在雍京!
京师重中之重,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梁大人,为了抓住这些人,破碎他们的阴谋,任何代价必须不吝啬付出!”
梁十一,“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无辜的人,……”
崔珩,“我知道,那些人是与梁大人同吃同睡,一切出生入死的弟兄。但是!因为梁大人您当时的优柔寡断,我们也许错失了最佳的良机。一步错,步步错,才到了今天这么一个泥潭深陷,不知前景的境地。我这里有第二道密旨,梁镇抚使,请您交出缇骑的指挥权,从现在开始,你所做的一切,必须经过我同意。”
崔珩之前的笃定与怡然,就是静静看着梁十一犯错,在他心智动摇之后,收复缇骑。不然,即使他手握皇帝密旨,想要将缇骑这么一把具有自己强烈意志的刀收为己用,也有些异想天开。他不想对阵强敌的时候,还要同时小心自己手下的内耗与暗算。
崔珩回身,直直看着赵毓,“承怡,我领了圣上的密旨,统御缇骑与雪鹰旗负责寻找尹徵,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心是乱的。尹徵个人的生死牵扯了你太多的心思,让你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在哪里。”
赵毓知道,崔珩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对的,即使异常难以接受。
崔珩以笃定的声音说话,“我会尽我所能救回尹徵。只是,千算万算,老天还有一算,万一,……”
赵毓沉默的点了点头,他明白,万一发生了什么,这就是命。
“我知道了。”
萧则远远看着他们三人,此时他才走近,他对赵毓说了雍京银价涨了四成,十三行遭挤兑,却向西北道搬来三十万两白银。
“最近真是,……八字不顺,……”
本来坚定的信奉‘敬鬼神而远之’的赵毓,都有些想要去烧香了。
崔珩看着赵毓离开,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中的桂花树影后。
“万一,……,我向你以死谢罪。”
他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