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说了。”吉王一摆手,“越筝手里有我老婆娘家的把柄。他开了口,我肯定不能反驳。说到底,这事根本不怪你。”
赵毓却说,“当年我在西北筹军饷,求告无门,第一封永镇山川就是您买的。您也不知道那是我要筹军饷,但是您还是出手了,这份情,我说什么也要还的。要不这么着,您的那份利钱还继续算着,等到了十年后,我再补给您。”
吉王笑了笑,三层下巴的肉都颤了颤,“心肝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笨吧,你一直都挺通透的,说你聪明吧,你蠢的离谱。我要是不知道是你借着西北道筹军饷,我怎么可能出手一百万两白银?你当我这家底都是大风刮来的?”
赵毓,“……”
吉王,“行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想了。这十年,我在你这里挣了几十万两,我特别知足。我现在年俸五万八,比你当年还多,圣上时常不断再赏点什么,这十年也就挣了六十万两,比你给我的还少。所以呀,我知足,真的!”
赵毓也笑,“既然王爷不恼我,那么,……”
吉王,“刚说你蠢,你就开始算计我。得了,我知道你想要从我手中淘换银子,不给!”
赵毓,“我不白要,利钱银子加三倍!”
吉王,“心肝儿,我老了,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我这辈子肯定饿不死了,我儿子也册封了世子,他要是没有大灾,这辈子过的也挺好,就这样吧。那么多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用,真没用。”
赵毓,“您要是不想给我银子,还让我过来爬山干嘛。我这呼哧乱喘的,差点断气。”
吉王极其认真的看了看他,这才说,“你父皇当年让我带着你玩,其实是想要让你远离那些纷争。天家骨肉生来精贵,活成一个纨绔不丢人,最丢人的就是在波谲云诡的权力角逐中败下阵,把天生的王爵给丢了。哎,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丢人,你这也是没法子,谁让先帝不是你亲爹!不过呢,我实话实说,你也没活明白。”
吉王,“孽缘,天生的孽缘,没法子,真没法子。”
赵毓,“啥?”
吉王,“你那个表哥的腿,是圣上找人接上的。”
文湛,……
赵毓没说话。
吉王,“当年崔珩不是断腿了吗,本来这辈子就跟官场无缘了,可是圣上还是遍访天下,寻来了名医给他接骨,就是想要他出仕。你当年就在西北前线,虽然说有尹家维护,但是尹明扬到底只是疆臣,雍京兵部不能没有全心全意维护你的人,所以,圣上硬生生把崔珩给扶起来了。说实话,圣上待你是真心诚,那些人说你们两个翻脸,我就觉得可笑。”
文湛!
赵毓倚着一株枫树,手指开始扣树皮。
吉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赵毓,“王爷跟我背书?”
吉王,“这是你对你父皇说过的话。当年你走后,我同你父皇爬香山,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棵树下,他告诉我的。”
当年,……
赵毓是罪人。
当年,他在西苑,逼先帝退位,禅位文湛。
也许越筝说的对,他负先帝,负母亲,负越筝,负崔珩,负楚蔷生,甚至连他的妻同他也没有平安喜乐,他负尽身边所有人,也仅仅是没有辜负文湛的帝座,而不是他这个人。
……
赵毓跪着爬了两步。
“皇上!难道真要把太子逼到弑君夺位,谋朝篡位这一步,您才甘心吗?
忠臣自古出逆子。
他做太子,上可对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黎民。他的肩上担的起祖宗的千年基业,苍生福祉,担的起九州万方!
如今,整个天下早已经谣言四起,说太子谋国不正。不止宁王,就连各地手握兵权的亲王,藩镇也借着这个由头蠢蠢欲动,想要图谋不轨。
也许太子最终还是会平定八荒,可是,战事一起,狼烟所到,涂炭生灵。
《左传》载,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兴亡盛衰只在弹指之间。
皇上!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不可因为一己私念,将天下弃之不顾。”
……
吉王,“你父皇说你是个极度自制的人。这点我倒是认同。说到底,你也做不了我这样的纨绔,我豁的出去,你不成。最后,你不上不下的,就活成了现在这个别扭样。”
赵毓揉了揉脸蛋,“王爷不给我银子,还把我拎到香山顶上教训一顿,我命苦。”
吉王嗤笑,“你有跟我贫嘴的这个劲头,怎么就没胆子直接对上雍王?我们惹不起先帝七殿下,可是你不一样,拿出你做长兄的气势来!退一万步说,你不成,不是还有圣上吗?”
赵毓,“圣上的事,王爷知道多少?”
吉王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古帝王享年不永,书生每致讥评。不知天下事烦,不胜其劳虑也。人臣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仕而归,犹得抱子弄孙,优游自适。帝王仔肩无可旁委,舜殁苍梧,禹殂会稽,不遑宁处,终鲜止息。洪范五福,终于考终命,以寿考之难得也。易遯六爻,不及君主,人君无退藏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
赵毓,“……”
吉王,“这是你父皇重病之时说的。大郑开国一千两百年,到今上为止,一共四十八代君主。你父皇驾崩之时不过五十一,刚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如同枯槁。但是,先帝并不算福薄寿浅,多代君主连这个年纪都活不过。承怡,走上了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当年你父皇在这里,让我以后见到你的时候记得让我问问你,怕吗?”
很久。
赵毓才说,“我不是承怡,这是先大皇子的名字。”
吉王有些奇怪,“怎么,圣上没同你说过?”
赵毓,“什么?”
吉王,“承怡就是你的名字。当年那个替你死去的大皇子不叫承怡,他另外有名字。先帝带着他一起葬进万年吉壤,写了牌位,他叫宣慈。”
宣慈?
赵毓默念了这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陌生,极其的陌生。
吉王,“怡乐安康,你父皇就对你有这么点念想,你不成。那么就换另外一条路,大大方方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世间没有两全法,有些时候,拿出霹雳手段,方才显得菩萨心肠。优柔寡断,各方都要个齐全,不会是个好结果。”
赵毓看着吉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今天就犯浑。我现在有个坎,就需要银子,您必须给。”
吉王,“我真是挖坑自己埋自己!”
赵毓,“您有什么要求,提!”
吉王,“我要你绮镇的土地,给吗?”
赵毓摇头,“不给。”
吉王,“我就纳闷了,你手中明明有好东西,怎么就不出手?只要羡云飞一出手,你什么难题都解决了。”
赵毓,“这块土地绝对不能在王侯手中。”
吉王,“为什么?”
赵毓,“绮镇给了您、越筝,甚至是崔珩,其实和这块土地在随侯手中一样。”
吉王,“怎么说?”
赵毓,“你们都不纳税。”
吉王,“当今天子富有四海,不缺这么一点土地。”
赵毓却反问,“王爷,这地里的粮食不值怎么钱,怎么你们放着大好的白银不要,眼睛只盯着土地呢?”
吉王,“你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样的皇族旁支,一代一代血缘薄了,离禁宫越来越远,如果不给子孙留下点基业傍身,难道以后真的要典妾活命吗?”
现在有些旁支皇族因为日子清贫,居然要典当姬妾给富户度日。而那些人也愿意租赁皇族姬妾,据说交|合之后会沾染龙气。
无稽之谈。
赵毓点头,“这么多年,列祖列宗南征北战就打下这么多疆域,占一点少一点。土地不是地瓜,种一根苗,收一堆,它就是万世基业。王爷,王侯们不能把土地都占了,总要给像我们这样的草民留点什么吧。”
吉王,“他们可以租地种。”
赵毓,“碰到个天灾水患的,地主东家再放个高利贷,这些小民百姓就成流|民了。”
吉王一见说不过赵毓,“成,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反正这些事我也管不了。我现在只想着,真到了石家出事那一天,别牵连九族就好。”
赵毓只能看了看吉王,这种事,他没有资格保证什么。
吉王却说,“别哭丧着脸,这事跟你没关。承怡,你父皇说的对,你挺自制的,圣上也是,就是那位七殿下差点,有些贪。”
赵毓却想着,贪婪,那才是人的本性。
就如同看见佳肴美酒,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乐土,难道不想去享受,不想去染|指,不想去占有吗?
皇位邪性。
只有手握至尊权力而不越雷池一步的人才有资格安稳的坐着。
其他人,会被它引发的贪婪逼疯。
只是。
克制,随时都克制,不也是一种煎熬吗?
先帝说过——帝王享年不永,人君无退藏之地。
他忽然想到了文湛。
心头狠狠一缩,他几乎有些站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东爹那些话是康熙说的,据说是《圣祖训》中的。
哎,看着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