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咦?这老梨花来的很及时嘛。大先生,您给信儿?”
屠明珠却说,“如果今天赵先生不能护我周全,我本来也就没有一条生路。”
朱七姐拦不住他们。
她知道,今天她要栽。
在雍京城中开书寓,虽然里面的姑娘们被客人尊称一句“先生”,可是说到底,这些“先生”并不是客人那些“先生”。
周熙今天喝了不少酒,已经回去,她已经让人去请了,但是周宅在北城,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她也不知道屠明珠私自回来。虽然屠明珠是她朱七姐家出去的姑娘,当时蒋家出足了赎身的银子,也出足了聘礼,她同屠明珠也就算断了联系。这次屠明珠回雍京,她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但凡有点什么,也不会让她这么摆弄不开。
其实,钱侍郎还好,终究是自重身份,只是坐在园中,他身边是那些没有功名的世家子弟,长辈或者不在雍京做官,或者甚至并不在朝中做官,他们却两个顾忌都没有。
这个屋子中,是赵毓,还有他带的人。
虽然赵毓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王孙公子,但是他同周熙的交情极好。朱七姐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生意,但是他出手却是极大方,如果今天在这里得罪了他,不说周熙那里是不是能过得去,只说以后的进项就会少很多。
忽然,里面的屋门打开。
赵毓走出来。
他就倚着廊柱静静望着廊檐下。
园中的桂花飘来甜甜的芬香,月光的清辉洒遍,树影交错,让那些比乔木矮一些的花枝隐藏在交杂斑驳的暗影中。
赵毓也在树影下。
散了酒气,散了花香,站着离他近一些人忽然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气。极名贵,极复杂,极馥郁,犹如玫瑰香麝,却像一道箭一般穿过树影花香,熏的人脑袋有些发晕。
“是谁想要见屠大小姐?”
钱侍郎听见这个声音,忽然一愣,即使他喝了很多酒,即使十几年没有再见过这人,但是他对这个人的声音异常熟悉。
赵毓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人,声音也好听,脆生生的雍京官话,“祖宗,您方才也喝了不少酒,走路也慢一些。”
这一次,钱侍郎如同遭遇了雷击,转而盯着那两个人,慢慢站起来。
赵毓看着他,微微笑着,“呦,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钱先生,咱们有年头没见过了。这么一晃,我算算,也有十七、八年了吧。”
当年在毓正宫,钱九嶷是他的侍读学士,当然,要排在楚蔷生之后。
钱九嶷精于道学,于圣人规矩,礼法规矩无一不精通。
他在毓正宫是专门为皇子们讲读经文的。
钱侍郎好像得了魇症一样看着赵毓,等他看到赵毓身边的黄枞菖之后,他更是如同见了活鬼一般。
祈王!
承怡?
可是,他已经被褫夺封号了,……
黄枞菖是他从小的伴当,应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但是,如今黄枞菖已经今非昔比,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对朝臣的奏折都有批红的权力,此时,他跟在赵毓身后,如同当年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赵毓笑着对钱侍郎说,“屠大小姐与蒋家的是非是人家的家务事,俗话说,清官能断家务事,咱们都是外人,钱老一生的清誉最重要,可不能毁在这上面。您说,是不是?”
一边说着,赵毓的手指一边按在钱侍郎的肩膀上,拍了拍。
钱九嶷感觉自己肩膀发麻,连同他的头皮一起发麻。
赵毓,“七姐,我记得你锅灶上煲着白粥,拿过来切点鱼片进去,弄点宵夜也给各位醒醒酒!”
……
禁宫,文湛寝殿。
柳丛容布置好了茶具就退了出去。
文湛拿起来一把瓷壶,汝窑官瓷,他给自己和赵毓都倒了盏普洱。
他喜欢素净的颜色,所以元熙年间官窑的瓷器除了青花之外,大多是单一素色的。其实,他用的东西,除了珐琅之外,很少使用描绘的繁花蔓藤。
尤其最近重开了汝窑,按照古法,釉彩的原料使用玛瑙,抚之如绢,观之如玉。
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
赵毓用盐水漱了口,也洗了脸,都收拾好了,黄枞菖给他披上一件袍子,他走过来,“晚上喝茶,不睡吗?”
文湛,“你晚上吃了那么多,喝点茶,别急着睡觉,省的积食。”
赵毓想着自己反正也不困,也就坐在文湛身边,端着茶盏慢慢喝,一口,两口,……,一盏,两盏,……,然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又饿了。
“我好像又饿了,你饿不饿?”
文湛看了他一眼。
赵毓下了榻,在旁边的檀木书柜中拿出一个黑漆食盒,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四格瓷盒,全是点心。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总是喜欢在书柜中藏点心。
原来是毓正宫,后来是微音殿,再后来就是东宫,现在,是皇帝的寝殿。
这些点心除了赵毓平时喜欢吃的酥饼,还有一种是文湛没有见过的点心。
“快,你尝尝这个。这是百果糕,我丈母娘家的新厨子做的,熬制糖浆用的是葡萄汁,熬到火候够了就加入很多干果和蜜饯,味道还挺有趣的。他们做了好多,派了杨进从云中送过来的。”
“怎么,你岳家觉得你在雍京吃不饱?”
“桂宝儿总是哭诉,说在雍京这边没可口的点心吃,让他读书读的辛苦,他亲娘当然心疼,总是让人往雍京送好吃的。其实是他自己要撒娇,不过我也捎带着有好吃的就是的。你尝尝?”
赵毓吃了半块,另外半块递给文湛,他却没有接。
皇帝伸手,手指微微压住赵毓后颈,将他向自己面前微微压了一下。
他就在赵毓的嘴边,舔走一些点心碎渣。
赵毓笑着,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喜欢吃,给你吃这半个,这个很甜的。”
文湛,“不,这样更甜。”
赵毓,“好,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文湛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位屠明珠,最后怎么样了。”
“我看,她的事情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更好。老钱那边肯定不会再找麻烦了。他看见了我,也看见了黄瓜,还看见我同黄瓜依然很要好,那真是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摸不到底啊。等过了这一阵子,我让周熙再叫上屠明珠几个局,蒋家看到她在老钱眼皮子底下老钱都不敢动作,估计也要偃旗息鼓。只要防着他们暗自下黑手,屠明珠的事情就可以先告一段落。至于老钱和兰芝社,……”
赵毓看了看文湛,文湛又倒了一盏普洱。
赵毓,“屠明珠手中有好东西,那阙、陈、董、眀四家可是实打实的士绅家族,他们在漕河能坐大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身上有功名,不纳税不服徭役,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厚爵却比那些高高在上的进士翰林更难斗。”
文湛,“江南大好土地在他们手中,不纳税不服徭役,小民百姓纳的赋税无法运到雍京,朝廷一年在那几个县只能收折价一万两白银的赋税,而一个县为过境的二品大员送的川资路费就在一万五千两。真是百姓苦,朝廷也苦。”
赵毓,“这么惨?呃,那些饱读诗书,每日子曰诗云的清贵大人们对于这样的事情就没有一点办法?”
文湛,“有。加农税。”
赵毓,“这是再刮一层地皮。这些清贵的大人们真的拿我们读不了书的草民不当人看啊。要是我,我也弄他们!只是,……”
文湛,“什么?”
赵毓又咬了一块百果糕,凑过去,“我嘴角还有,你吃不吃?”
文湛愣了一下,才微微低头,轻轻亲了他一下。
赵毓笑着说,“那些是读书人,世上最难惹的就是读书人。凡是惹了他们的人,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圣人,没有一个有好名声。”
文湛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赵毓,“大郑历史上几代君王,就因为动了一点士大夫手中的土地,增了一些朝廷的赋税,就留下一个一个残暴好色坑儒的名声。文湛,你也要这样做吗?”
文湛,“不这样做,又应该怎样做?”
赵毓看到文湛随便放在手边的书。
翻开。
那是苏东坡的《晁错论》。
……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
盛世,看似太平无事,其实很多隐忧掩盖在那一层繁华之下,如果静观其变,最后可能会到糜烂不可救的境地。
文湛,“开了海运之后,同时就是彻底疏通运河。这条运河一定要在朝廷手中,而不是沿途那些地方势力手中。还有,朝廷一定要有一个稳定的有效的收税的方式,像现在这样看天吃饭,不成。”
赵毓,“这可是要挖那些士绅的祖坟。青史就是那帮子有土地的读书人写的。你做了这些,难道真想千秋万代之后,在万年吉壤前面也立个无字碑?表示自己大度,千秋功罪,任人说?”
文湛,“我立那个做什么?浪费一块好的汉白玉。只要你也在万年吉壤陪着我,我什么碑都不立,什么碑文都不写。既然是千秋功罪,那就应该任人评说。”
赵毓又笑,“果然还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
文湛看着他,“我可以确保我这一世是太平盛世,灵均登基以后,头几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那之后呢?百年后呢?两百年后呢?”
“承怡,我生下来就是太子,十九岁登基,是天命让我坐在皇位上,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辜负。”
“不管那些史书怎么写,我要做一些我应该做的事情。”
赵毓拿着茶盏,轻轻出了口气,点点头,“嗯,好。不过,……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想到,……”
“我要是循规蹈矩,你就不会在我身边,我们也不会有这一世的姻缘。”文湛握住他的手指,在赵毓的指腹上轻轻摩挲着,“我只是比较无趣。不过,承蒙不弃,有你在我身边。”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