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靖六年,冬。
一辆马车停在东阳胡同的长记寿材铺前。
铺子里,掌柜正在运指如飞地拨算盘,抬头看见这辆马车,手上顿时停了下来。
两个衣着华贵的丫头下地,小心翼翼地扶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身着贡缎御绣斜襟衫子,缂丝凤尾八宝裙,生得眉若远山,眸带秋水,樱唇润泽饱满,肌肤无瑕如同明净的白玉,
她一只手搭在丫鬟手上,十指纤纤,春葱一般,皓腕上戴了只天青色的翡翠手镯,水色极佳。
这女子的打扮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而且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气质,怎么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掌柜的看呆了。
女子却神情自若的,环顾周遭,说道:“我要这店内最好的棺材,可有吗?”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三分笑,令人如沐春风。
掌柜的忙道:“有有有,您来的正巧了,前几日新得了一副天上地下都难得的金丝楠木寿材……一是才到,二是因为价格昂贵,现在还留做镇店之宝呢。您可要看看?”
女子笑了笑:“不用看,你说好那必然是好的了。准备着,三天后有人来取。”
掌柜的见她这么痛快,价钱竟也不问一声,但看她手上那只镯子已经是价值不菲了,何况这一身的打扮,竟像是宫内的气质,他的心怦怦乱跳:“是是,只不知道定的是哪一家?对了,小号还可以替出灵牌,不知逝者的名讳……可否告知?”
女子点点头:“沈柔之。”
掌柜的脸色猛地变了:“啊?您说……”目光将女子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您说的是……请恕我没听清楚。”
女子淡淡地一笑:“沈柔之,你没听错。”
——她是亲自来替自己选定寿材的。
沈柔之已经嫁给户部尚书徐麒臣三年了,虽然是续弦,但向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大有白首偕老的势头。
谁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据说沈夫人临终之前有一句遗言:“我死之后,肉身烧化,到一空旷清净之地随风扬之,一丝灰烬也不入你徐家祖茔。”
这话不知从哪里传出,一时却在坊间流传的沸沸扬扬,犹如这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沈柔之出殡那日,京城飘起了今冬的初雪。
是啊,徐麒臣并没有按照那所谓的“遗言”,反而用了世间难寻的东海金丝楠木棺装殓沈柔之的尸身。
从徐府出殡的队伍,前头到了京城南门,后面才刚出朱雀大街,人家是十里红妆,徐大人操办的是十里殡仪,一路上洒落的纸钱跟天上的大雪交相辉映,令人竟分不清哪是雪片,哪是纸钱。
京城的百姓们当然是见多识广的,只是如此排场却实在是从未见过,一时蜂拥而出,站在街道两边看那热闹。
多数人在围观的同时,自然盛赞徐家的财力雄厚,人面广阔,朝中地位举重若轻。满朝文武,齐齐整整地竟有一大半入府吊祭,而徐尚书的老师——楚王殿下还亲自在南华路口设灵棚进行路祭。
在赞羡徐府的煊赫之余,也有人赞叹徐大人对这位红颜薄命的小娇妻实在是深情一往。
其实关于沈柔之的传言实在不怎么好。
“听说徐大人的这位小夫人比他小一轮呢,生的是花容月貌,世间无双的绝色人物,很受徐大人宠爱。”
“你知道什么!我可听说这位沈夫人品行不端,当初她进京寄居在英国公府上的时候,是趁着徐大人去国公府做客,主动的投怀送抱爬上了徐大人的床呢!”
“爬床?啧啧,原来是个风流狐媚的,只可惜这样风流的人物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呢。”
但凡是关于桃色事件的话题,总是格外提神。
虽然此刻天上的雪越来越大,可看热闹的百姓们却越发精神抖擞。
忽然又有人说道:“对了,这个沈夫人,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东华王’谢西暝的长姐?”
“可不就是那个沈柔之嘛!”
“等等,你们说夫人姓沈,怎么又说是小谢王爷的长姐?这两人的姓都不同,如何是姐弟?”
他们说的小谢王爷,其实是定远王谢礼的次子。
这谢西暝委实是个人物,十三岁的时候,亲手杀死了他的母舅,火烧王府,闹得跟王府决裂,老王爷气的要杀了谢西暝。
关键时候,谢西暝却离开了王府,不知下落。
后来过了两年,谢西暝入京,在朝廷的武选之中夺得魁首。
虽然有谢礼的阻挠,但皇帝爱才,便特准谢西暝进了兵部。
谢西暝进了兵部,如鱼得水,很快崭露头角,他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个天生的飞将军,但凡有他参与的战役,绝不会出现败绩。
又因为他生得俊美无俦,貌赛潘安,每次述职回京,朱雀大街两侧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夹道偷看。
有一年夏天,谢西暝带兵进京,所到之处,地上满是姑娘小姐们扔落的花。
本以为小谢将军不会理会,不料在路过一朵木芙蓉的时候,他从马上飞身而下,从地上将那娇艳欲滴的木芙蓉捡起来,垂眸看了片刻,竟直接簪在了自己的领口边上。
一时之间,少年将军簪花佩剑,策马而行,那样的风流倜傥,明武倾绝,不知看晕了多少怀春的小姑娘。
但不管谢西暝长的何等好看,对大多数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自然是这位小将军是个真正能征善战的人物。
而在沈柔之身死的时候,谢西暝率军孤军深入,追袭西狄,据说西北边塞几度告急,说是茫茫雪原,就算派援军都找不到谢西暝部,只怕凶多吉少。
闲话中,那本来有条不紊往前行进的送葬队伍却缓缓地停下了。
围观的百姓们都停了议论,纷纷地翘首往前看:“怎么了怎么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九重天上的神人撕碎了的棉絮,从空中凌凌乱乱地洒落,京城内的房舍屋宇,城池楼阁很快就给装点的一片银装素裹。
只有正中的这条朱雀长街,因为上千出殡的人经过,硬生生猜出了一道微黑的醒目痕迹,直通南门。
从朱雀街往南门看去,越过南门城头,出了城,在呼啸飘摇的北风之中,送葬的队伍却像是给人使了法术一样定在了原地。
为首的徐麒臣大人身着一袭黑狐裘大氅,额头上罕见地蒙着白色的素缎,他抬眸看向前方大路上。
看着是十几匹马正如惊雷闪电一般飞奔而至。
徐麒臣的目光闪烁,一片才坠落在他睫毛上的雪花瞬间化成了冰水,而徐大人已经看清了为首那人是谁。
一张脸像是毫无血色的玉石,只有双眸凛然如同借了暗夜寒星之光,他骑马的样子极为洒脱,轩挺的腰身微微弓着,身形随着马儿的颠簸,如同游龙一般上下起伏。
在谢西暝出现之前,北方狄夷的骑兵堪称无敌,在谢西暝出现之后,他就成了狄夷骑兵的噩梦。
他的骑术之佳,无以伦比,配合无以伦比的作战才干,简直是天生的将星。
徐麒臣静静地看着谢西暝如风似龙一般掠近,抬手挥退了前来护卫的侍卫们。
就算再精锐的内卫,怎么能跟百战沙场的死士们相提并论,就像是家养的狗儿和凶猛的狼群相比。
谢西暝的大宛良驹在徐麒臣跟前停了下来。
两个男人目光相对,徐尚书道:“你回来了。”
“她呢。”谢西暝的声音有些沙哑。
徐尚书道:“你晚了一步。”
谢西暝的唇角一动,像是要笑,却又没笑出来,然后他越过徐麒臣,打马往后面的棺木奔去!
那口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棺就在眼前,上头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就像是盖了层洁白无瑕的棉被。
谢西暝看着面前的棺椁,他想起当年在离京的时候,他陪着沈柔之逛了一次京城。
在东阳胡同里转的时候,路过那家寿材铺子,这是他放在京城的眼线,因觉着不吉利,就没打算带沈柔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