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回头仔细的看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凄楚入骨。她闭上眼睛:“他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揭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他感染风寒好的很慢,为什么他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他回答我看过大夫。他没骗我,他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他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待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的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下)
六个月以后,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一个男孩。
“叫竹珉。怎么样?”鉴容喜欢,我当然说好。
竹珉。“珉”字虽然带着“王”,意思却不是玉。“民”,鉴容真心希望这个男孩远离皇位吗?也不错。我玩味着这话,瞥见竹珈宁静的笑脸。
竹珈说:“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满头大汗,来不及拥抱自己新生的婴儿。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揽到怀里,我凑近他说:“你是娘的长子,永远不变。”
孩子们很快就有了封号。女孩是“吴郡公主”,男孩是“齐王”。于是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给与两位殿下的生父华鉴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他拒绝,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在乎。
鉴容的视力渐渐失去。两年后,我离开建康,去济南和北帝会谈。临行前的晚上,他和我并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风徐来,他微笑着说:“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他晶莹黑亮如昔的眼睛,又无奈的望着天空。
浮云蔽月,其实,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着他说:“嗯,月色真美。”
济南风物依旧,但今年落花时节早来。我刚入城,宋彦告诉我:“北帝驰马而来。”
我打开车帘,看到了旧相识:飘洒俊逸的静之,后面是深沉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却还像静之。他没有了笑容,把对于人间的潇洒态度埋入血脉之中。他对我说:“陛下,请让我护驾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还是静之。
表面看来,静之的皇帝当得轻松。可是,我与他单独谈心的时候,却看见他早生华发。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亲的安排。 ”我笑着说,把那个荷包还给他:“物归原主。你的儿子也出生了,过去的伤痛就让它成为记忆吧。”
静之终于露出他的笑涡,他仰视星空:“那不过是皇帝的义务罢了。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痛不欲生的时候,父亲教言麟这样告诉我。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现在珍惜拥有了。”
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鉴容也那么想,我们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静之成为北帝。鉴容退居到昭阳殿,只是为了我而活着。
我偏过头:“当年言麟和鉴容比过赛马,究竟是谁赢?”
静之望着远处:“今天在行宫我头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说,华鉴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间的鲜花因为这个失去了绽放的意义。”
我尽量控制情绪,我的鼻子发酸,但我说出来很平静的话语:“我还有个儿子竹珉。他很像鉴容,但又不像。”
静之打开荷包,问我:“你把这个鹿皮文书也带来了?”
我点头:“这很重要吗?”
静之说:“是我母亲用‘女书’写的一封家信。”周远薰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静之又说:“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说:“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我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说:“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尘忘机。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的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为政,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摘他什么了。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他最爱荷花。
他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他的手背。转开话题说:“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悠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只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对我瞧。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死于火中,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说:“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强求。竹珈只是竹珈,他和他的父亲并不完全一样。就拿处理政务来说,竹珈的雷厉风行是特出的。人们说,青年皇帝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就毫不留情。而览的菩萨心肠,当皇帝是太累了。
我们还没有到,忆娟就迎上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她不过十二岁,娇艳绝伦中,有纯真的活泼。也许自恃天生丽质,她行事随心所欲。
“还是皇帝哥哥好,我那个坏弟弟,一回来就霸占了爹爹。”她嗔道。
竹珈对待弟妹态度向来和蔼:“弟弟这次在北国还闹个笑话,妹妹你想知道吗?”
忆娟娇波流转。
竹珈看了看我,笑说:“弟弟走时,北国太子拉着他手,说舍不得他,要送给那个和他长得很象的姐姐一件东西。结果竹珉把礼物丢进水里,还推了小太子一把,说:你比我还小,还想当我姐夫?”
忆娟绯红了脸庞,顿足说:“皇帝哥哥也拿我逗乐,我不依。”
我圆场说:“只是说笑。太子才十岁,大约是看你弟弟太漂亮心动了。”
忆娟挽住我小声说:“我才不嫁去北朝。我爹爹眼睛不好,我要一直陪着你们。将来女儿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竹珈偷笑,我捏捏女儿水灵灵的芙蓉面:“好好好,我们就等着看你选出来的人了。”
我已经看到了竹珉,靠着鉴容有说有笑。虽然孪生,但竹珉并不和他姐姐十分相似。他更加像少年时代的鉴容。鉴容少年时候热情如同烈火,竹珉却天性淡泊内向。
绿云影里,明霞织就,海棠花树,仿佛千重文秀。却被一袭素袍的竹珉轻易压倒。鉴容老了,他的魅力没有随时光消磨。男人与女人不同,当我的容颜开始褪色的时候,他的智慧,苍劲,深刻都与他的人格融化,使他美得越发深沉。
竹珉不爱说话,他只亲近他父亲一个。他的冷艳,也来自他的个性。鉴容对孩子们都宠爱,但我想他一定偏爱竹珉一些。
因为竹珉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他幼年习琴,数年中出神入化。四岁学习书画,到了当今已经列入南北名家之列。虽然才华横溢,竹珉每日必定勤习书法三个时辰,我们到凤凰台后,他住处的一方小池塘就成了墨池。
如果竹珉是竹珈的身份,他不可能如此执著的追求书法的境界。他简直是个书痴,我常常看见他对着空中比划,想写出更加飘逸的字体。作为母亲,他热爱翰墨,我纵容他。但看他有时候研习书法,呕心沥血,我也忍不住心疼。
“母亲。”竹珉站立起来,他不喜表露感情。记忆中他很少开怀大笑或者潸然泪下。但我当然知道他见到父母的欣喜,他的眼睛,在叫我的时候,骤然闪亮。
“好孩子,你在长安几个月就写了那么多信。不累?”我摸摸他的黑发。
他浅笑:“不累。孩儿在北国临摹了很多魏碑,笔力有所进步。”
鉴容也笑着站起来,他的身姿挺拔依旧,他微微欠身:“皇上也来了吗?”
竹珈应了声:“仲父安好。”
鉴容连忙把脸转向他声音的方向:“竹珉和我说了你们的见闻,连我也起了向往之心。”
竹珈笑道:“弟弟说的详细,要我说起来可没那么好。”
鉴容微笑,他的棱角已经不再。但他还是有着内敛的锋芒。就像他的目光,并不因为失明而隐去。他向前迈步,竹珈不动声色的扶住他。我拉过竹珉来亲了他一下,说道:“你也讲给我听听。”
一家人吃了晚膳,忆娟拉着竹珈要他带她游荷塘去。竹珉摇头,但笑不语。我对他说:“你也去吧。”他才默默跟去了。
我和鉴容相依在凤凰台上。我笑了:“其实竹珉很喜欢北国呢。”
鉴容得意而宠溺的笑了一声:“他呀,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澄明夜空下,他对我说:“竹珈大概已经心有所属。”
我诧异:“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点没有觉察出来。
鉴容把我抱紧,耳语说:“你要知道,你也不是阿福了。可我呢,我一直就很明白情的滋味。”
滚滚长江的涛声,随着凉风,传到凤凰台上。
水向东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百感交集,在鉴容怀中转过了脸。
一滴泪珠,从岁月印痕的脸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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