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一年的“大雪”那天,我总算是抽出时间去了一次上书房。大约摸办了些大事,心急火燎的就往东宫赶。行到一半,陆凯前来禀报:“陛下,相王到了昭阳殿。”
我很惊奇:“相王如何去了昭阳?”说是正值“大雪”的节气。也恰逢大雪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我的衣袖,积起薄薄的银粉。寒气一催,我的精神就更为恍惚。
我下了舆,信步走到太液池旁,满池碎冰。我说:“坐船过去,这样快一点。”太液池与昭阳殿水池相通。轻舟划过,要缩短行路一半的时间。这几日内侍们见了我,都有些惶恐。因此我一说,他们忙不迭就准备起来。
我站在舟头,心里只是想着王览的病情。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转到昭阳殿。初识他的日子,这里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十年做梦一般,梦醒了,原来这池塘,到了冬天也是了无生气。
我正想着,却觉得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他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不论是人是仙,再没有一个男子有这样的风华。
船儿划破水面,越驶越近,真的是览!他兀自伫立,在岸边等待着我,也不叫人撑伞。雪花中,还是明辨出他如画眉目,淡然浅笑。白袍上,一个个涟漪般的衣褶,迎风飘举。我多日不见他起床,没有料到今天他就这样站在水榭。
“览,你是大好了吗?”我顾不得身孕扑过去。他的面上亦悲亦喜,末了全部隐入平淡的诗意。我拉起他的手,已经冰冷。他笑得那么遥远,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他最后的光芒了。他挣着病体,这样立在风雪中迎我,就是要我记住这样的他。我,也要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我对他璀璨的一笑。
我和他坐在昭阳殿的听雨榭,只是靠着熏笼,相依相偎。鹅毛大雪,犹如千树万树的梨花开放。
览说:“明年,这里的荷花还会开的。”
明年我不再会有他,我知道。可我不想哭泣,让我最爱的人平静的羽化成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览依依不舍的亲亲我,抬头看着雪花,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慧慧,你看这雪。来自大地山川之间,又归还给这个世界。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如此。只是自然的轮回罢了。”
他微笑着说:“刚才,我在雪里等你。想,这世间的人都怕死亡。可是,如果不把死去看作是灭亡,不把活着看着是存在,那么死生的界限是不是就不那么明显了呢?”
我躺在他的胸怀里,感觉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再也伪装不了坚强。我只是含泪看着他说:“不管怎么样。览,你一定要等我。我只愿生生世世和你做夫妻。”
王览长叹一声,答道:“这茫茫人海,遇见过也就是难得了。我这一生,都是给了你。至于来生,却也不敢奢求了。帝王将相,终是人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如果辗转红尘中你还遇得见我,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身体,我看出来,他是太疲倦了。夜黑了,他还迟迟不肯合眼。我万箭攒心,实在舍不得他,又实在为他的苦熬难受,就笑了笑说:“览,睡吧,我就在这里呢。”
我剪了烛花,浸在水盆中。哧的一声火灭了,带着一缕青烟。像是断魂前的绝唱。
他这才卧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着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完美。他一直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很久,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借着微光,我亲了亲他闭上的凤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相王晏驾,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钟声,把我的伤痛宣告了天下。我的一根心弦,永远的断了。我坐在王览的边上,茫茫然看着他们给他更衣净面。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周围每个人都在号啕大哭,听说连路上的百姓都在掩面哭泣。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一丝笑容,我流不出泪了。只记得,华鉴容盘腿坐在廊下,从拂晓直到日暮,他的衣襟为冰冷的泪水湿透。我和他,都是在这昭阳殿中长大的孩子,有个恶毒的诅咒,在这汇集了六宫粉黛的怨气的地方,这帝王钟爱的阳气之殿堂成长的孩子,终究是会孤独一生的。
世间再无王览。按照览的遗愿,除了他的遗物,再没有用其他殉葬品。装殓时,我退下玉镯,放在览的怀里。只是到了他们要合上棺木的那一刻,我才失去了控制,望着睡去的如玉郎君。扶着棺木的我泣不成声。手指死死的扒住棺椁,我不肯让他们盖棺。指甲断了,流出了血,染在光洁的金丝楠木上。
我大哭起来:“韦娘,大哥,帮帮我,他们不让我再看他了。”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我和腹中胎儿孤弱无援。可连韦娘和王珏都那么狠心,韦娘泪如雨下,跪着不动,王珏一遍遍给我叩头,哭着说:“陛下节哀,阿览已经去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最后突然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开了我,我拼命的掐着,踢着,可那双手就是不松开,最后我虚脱了。任由他抱着,轻轻的抽噎。那是谁呢?我想我知道。
北国的侍中杜延麟也来奔丧,这刚毅的男子对着我悲不自胜。我也不明白他说着什么,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都那么伤心?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是我。他们的悲痛,有我的一半吗?杜延麟还递给我一包东西,说:“这是一个故人送给陛下的。”
我迟疑着接过,却不知道是何物。倒是齐洁说:“这是一包种子。”
我问:“何意?”
杜延麟说:“小臣不知。只是臣友静之托我对陛下说,虽无言,却思念。我们都是希望陛下保重。”
丧礼那天,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雨,沿途万民跪送。我看着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虽是一国之主。倒是感慨万千。华夏中国的百姓是最纯朴与善良的,只要君王给他们生存,哪怕是一片茅草屋顶,一碗清稀米粥。他们就会安心的忠于君王。王览当政,不过十年。贫富不均,贿赂公行,仍然存在。可是。百姓们只记得他是一个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宰相,为他的逝去痛哭。我心里,对腹中的竹珈说,将来你一定也要同你的父亲一样,善待苍生。
此刻,胎儿在我的腹中踢了一下。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泪。孩子现在就和我心心相映了吗?失去了你父亲的光和热,老天又派你来陪伴我了吗?
历代皇帝从继位起就开始建造自己的地下宫殿。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地宫那么快就成为我的郎君的长眠之地。王览的书童王榕,自愿辞去吏部的官职。来此守陵三年。出殡结束后,我召见了他。他是如此清秀温雅,也带有主人之风。我说:“会寂寞吗?”
他低下头:“陛下,阿榕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寂寞?当年奴才不过是寺庙前的一个弃儿,是公子捡回来,抚养阿榕长大,教导阿榕读书做人。公子比奴才大不了几岁。但是,阿榕视公子为父。”
“有你在,朕也放心了。”我叹息一声。
转身见王珏站在我的身后,他悠悠的说:“陛下,如果是圣人,大概可以忘记哀痛,如果是最卑劣的人,也许可以不顾伤痛。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情有所钟,正是我辈。我也明白,只是。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深。
那个冬天,真是长夜漫漫。我常整晚开着眼,想到览的音容笑貌。心痛到我无法呼吸。
偶尔,翻到以前他出巡外地,给我写的信。手指描画过他清雅的笔迹,读着那温柔的絮语。面前一片模糊。
有次清晨,整理他的旧箱。居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我小时候丢弃的玩具。还有一叠厚厚的我童年的习字贴,上面有他用朱笔圈过的痕迹。朱砂红,鲜如昨日。我再不忍心打开他的其他箱子。此日,我从东宫一直哭到了早朝的大殿门口。
独眠孤卺,不胜寒冷。取出他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才发现早就旧的失去了光泽。览总是那样的节俭,一件布衣都要穿上三年。我念叨着他的名字,反复将旧衣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可那暖不了我。
我想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来。恨他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宠爱,恨他离开了我,连梦里都不来与我相见。梦不到他,我还是在想他。常常是唤着他的名字醒来,满脸的泪湿了枕头。
新年,正月十五。我又是那样在雨夜中醒来。听那更漏一点一滴。雨更多泪不少。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王览辞世的次年四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竹珈。
他在我腹中的时候,几乎是安静而乖巧的。但出生的时候,难产却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疼得我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叫着:“览,览,救我,救我。”等从昏迷中明白过来,又一次感受到刀绞的刺痛,我才想起,他是不能再回来救我了。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有人说:“是个皇子。”我这才如释重负,精疲力竭的睡去了。我梦见,自己站在荒原之上,许多孤魂野鬼或是狞笑,或是呜咽着,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我大声的说:“退下,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我直喊到嗓子生疼。朦胧中有个白衣人走来,倒给我水喝,我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浑沌的影像,我问他:“览,是你吗?”他好像是答应了,又伸给我一双温软的手。我攥住他的手,才安心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来了。看到头顶上方的明黄锦帐,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可是,昏黄的灯光下,确实有个白衣人伏在我的床边,似是在打盹。我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那人身体一震,立刻清醒。
“陛下醒了吗?”面前有一张还未定型的少年的清丽无尘的脸,皎洁雅致,纯如百合之玉蕊。
“远薰?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的脸红了:“是韦姑姑叫臣来的。陛下,昏迷了都三天了。”他虽然没有说破。但我想,那双手原来是这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