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打了个冷战,相信他身后的那些卫兵们也悄悄地打了个冷战。他大喝了一声:“果然是你这个妖孽,杀了他。”他举起枪,不忘补充一句:“不要伤了小姐。”
他身后有枪的卫兵都举起了枪,没枪的卫兵们也举起了大刀,当然举大刀的是虚张声势的,谁也不会那么傻,用血肉之躯冲上来与妖孽搏斗。
枪声迅速响了起来,那些天杀的卫兵并没有忠诚的执行县长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些人虽然想执行,奈何枪法太差,明明瞄准着翼不飞,子弹却向着我飞过来。
我尖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躲到翼不飞的身后。在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竟选择他做我的挡箭牌,或者是预感到,他不会让那些子弹伤我吧!
果然,他伸出两手,快如闪电地向空中抓去。他的动作很快,每抓一下,便会抓住一颗子弹,一边抓一边丢,将抓住的子弹都丢在地上。转眼之间,他的身前子弹便堆成了小山。
枪声渐稀,子弹打完的卫兵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忘记了装新的子弹。这哪里还是血肉之躯?卫兵们的脸上开始现出恐惧之色,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喊,转身向着来路逃去。
一有了第一个逃跑的人,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卫兵以比来时要快疾几倍的速度转身而逃。
父亲大喝:“不许跑,谁也不许跑。”不过他一向不是那种特别有官威的官员,在生死关头,根本无人理睬他。
翼不飞冷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他忽然飞了起来,向着跑得最近的两名卫兵扑去。当他飞起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在他的肋下长出了一对灰色的翅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蝠妖!是蝠妖!”藏身在人群之中的老文书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他这声一喊出来,没命逃窜着的卫兵们更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什么是蝠妖?我很想问,不过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算我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
翼不飞抓住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卫兵,张开嘴,嘴里伸出两对尖长的牙齿,他一口咬在那名卫兵的脖子上,那名卫兵立刻手足抽搐,双眼翻白,不过是瞬间,便被他咬光了身上的鲜血。
他杀了一个人,又顺手抓住另一名卫兵,依法炮制。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卫兵死在他的手中。
他仰天长笑:“想跑吗?一个也跑不掉。”
我心乱如麻,他想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吗?
爹爹向我奔过来,“女儿,你快上马,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手中牵着那匹他认为可以救命的马,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老了,多年的宦旅生活催白了他的头发。他是我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生死的关头,他只记挂着我的安危。
我苦笑着摇头:“爹爹,你以为上了马就可以逃走吗?”
他却固执地坚持:“女儿,至少会多一分机会。”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下雪了。我抬头看看天色,我不知是否到了正午。我咬牙,抓住父亲手中的枪,一把推开他。我用枪抵着自己的额头,“翼不飞,你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翼不飞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我,“你现在还不能死,午时未到。”
我笑,虽然我不知道我何时死对于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至少他怕我死在午时以前。“若你不想让我死,就不要再伤人,放他们走。”
他虽然满口鲜血,却仍然洒脱地一笑:“我本来就不想杀他们,是他们自找的。”
我转头望向父亲:“爹爹,你快走吧!不要再做这个捞什子的官了,回杭州去吧!”
其实我真的很怀念杭州,怀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怀念郡亭枕上看潮头。如果我们不曾做官,不曾离开杭州,也许我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一个平凡的妇人,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父亲死死地拉住我的手:“女儿,爹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我摇头:“爹爹,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一样会死,但如果我死,你们却不必死。”
其实我绝没有伟大到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地步,但如果牺牲了别人,对我自己全无用处,我也不至于卑鄙到要这么多人陪着死。
老文书死死地拉着父亲:“大人,快走吧!他是吸血蝠妖。蝠妖到的地方,只要是有鲜血的生灵都会死,他愿意放过我们,是小姐的功德。快走吧!大人,没有人能击败他,他是西域最可怕的妖魔。”
父亲被老文书和几名卫兵拖着离开了高昌遗址,所有的人又骑上了马,落荒而逃,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地上只留下几具失血浮肿的尸体。
翼不飞忽然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你和以前一样,为了别人愿意牺牲自己。”
我笑,用力咽下眼睛里的泪花,我有那么高尚吗?我这是没有办法。若是死那么多人可以救我的性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们去死。
但可惜的是,死再多的人,也救不了我。
我仍然端着手里的枪,“午时要到了吗?你想怎么杀死我?”
他笑笑,“你放心,我不会吸光你的血。我会让你死得很美丽,美如仙子。”
我眨眨眼睛,放下枪,我可不想在头上开一个大洞,那种死法虽然没什么痛苦,可绝不是好的选择。
“那你想让我怎么死?”我问这种话的时候,就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饭。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我是这么有勇气的人,居然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面对死亡。
他抬头看了看没有日头的天色,微微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起来,他还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当他如此温柔地笑着时,你会以为,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在乎的人便是你。
只不过他如此温柔地说出来的话,却是如何置我于死地。
“把这件衣服换上。”翼不飞小心地拿出一件白色的丝衣,真不知他是把这件丝衣藏在什么地方,想必他每天都等着置我于死地,因而随身还带着这种变态的东西。
我接过衣服,轻轻一抖。衣服极轻极薄,式样也颇为古怪,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样的衣服通常是给那些被当成活人陪葬的祭品穿的。
我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他笑笑:“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怕什么?”虽然如此说,他却仍然依言转过身。
我换上那件轻衣,寒风吹过,全身都冻得瑟瑟发抖。不过他说的不错,我都要死了,还怕冷吗?
雪越下越大,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日子死呢?
他抬头看了看日色,举起双手。我再次看见他肋下的双翅,此时离得近了,我可以看清那双灰蒙蒙的翅膀。说起来这双翅膀上并不曾长着羽毛,却长满了细小的绒毛,和蝙蝠的肉翅极其相似。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是蝠妖吗?”
他双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我是什么无关紧要,总有一天,你会想起过往的一切。”
他的口中念念有辞,满天雪飘之中,不知从何处,现出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蝴蝶。
蝴蝶与雪花交错飞舞,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这些蝴蝶是致命的吗?难道他想用这些蝴蝶杀死我?
蝴蝶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五彩的网,那网将我团团地包围起来,越收越紧。我只觉我如同一个正在孵化着的虫卵,而那些彩蝶便织成了一个茧。但彩蝶在离我足够近的地方,却忽然凝住不动。他口中念诵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声波如同一道道蚕丝,正透过蝴蝶的网将我缠绕起来。
他所念诵的是古怪的语言,也不知来自哪国,总之我听不懂。也许,这并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魔界。
我的脑海中一产生这种想法,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些凝住不动的彩蝶忽然一起化成了千百道五颜六色的光线,而我全身便被这光线笼罩着。那光线似是有形的,连飘飞的雪花亦被光线阻挡在外面。
我身上穿着的白衣衣袂翩然,他说得不错,我死得很美,如此死法,真是闻所未闻。
我感觉到灵魂正在离开身体。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不知别人死去的时候是怎样,没有人能够形容频死那一霎那的感受,因死的人已经死了,再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自己,似要奔向不知名的所在。
那五彩之光温柔地照耀着我,我不再觉得寒冷,一切都如此温柔,我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呼喊:“飞雪!飞雪!”
我蓦然惊起,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块玉饰,老文书带着卑微的笑站在我的面前:“慕雪小姐,你想起了一切吗?”
我默然,我确实想起了一些事,但为何觉得如此陌生?那个名为慕雪的女孩子真的是我吗?
“我们都确定小姐必死无疑。从那以后,那个蝠妖就消失了。过了几天,才有胆大的人回到高昌。小姐已经失踪,但在旧日的祭坛却留下了这块玉佩。”
我沉吟:“你们以为我死了,其实我是被班主救走了。但为什么我会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呢?”
翼不飞,他一心想杀我,他身为妖魔,不可能我是否死了都不知道。
而且,为什么我有奇怪的感觉,那个死去的慕雪小姐并不是我?
虽然我找回了她的记忆,一切却如此陌生。也许记忆只是留在这个身体上,我总觉得,我真正的记忆并非属于这位慕雪小姐。
飞雪!为何我总是听见这两个字?
“小姐,请您离开吐鲁番吧!那个妖孽是为了您而来的,三年以来,他已经不见踪影,但您一回来,他又一次出现了。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样的灾难,我们再也无力承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得也太夸张了吧!虽然翼不飞杀死过人,而且死状恐怖,但与战争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规模最小的战争,也会动辄死上几百甚至几千人。翼不飞用牙齿杀人,人类用枪炮杀人,相形之下,也许是人类自己更加可怕。
我转头望向班主,班主沉吟不语。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刚才说想请我帮忙,就是想让我离开这里?”
老文书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请您原谅我们夜里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是一些有父母亲人的小老百姓,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平安无事罢了。”
我笑,我只是一个流浪江湖的孤女,人们会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择手段,可是,又有谁会想保护我呢?“我的父亲,他在哪里?”
“自从小姐失踪后,大人就告老还乡,如今应该已经在杭州安度晚年了。”
父亲平安无事,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父亲,却对他没有一丝感情。我起身,雪益发大,前路茫茫何处方是归途?我忽然想去高昌看一看,那个翼不飞固执地要我死的地方。
我只身走出高昌茶室,向城西行去。
身后传来瑟瑟的踩雪声,我回头,班主和一众姐妹都跟在我的身后。
我怔怔地看着她们,她们亦怔怔地回视着我,“你们干嘛?”
霜飞叹了口气:“虽然你一直不服我,戏也唱得不怎么样,到底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前面的路如此难行,姐妹们还是勉为其难,陪你到高昌吧!”
我眼圈一红,有两股热泉自心底涌了上来。
“不过不要以为我们会陪你死,我们只是陪你走到高昌而已。”霜飞补充了一句。
我抹了抹眼睛,针锋相对:“其实我也一直很讨厌你,老把自己当大牌。再大牌也是个下九流,难道真能成大太太吗?去年那个大学生身家清白,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连正眼都不看人家一下,别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戏子无情,□□无义,咱们和□□没什么大区别。有好人家,就快点从良吧!”
霜飞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姑奶奶的事用得着你操心?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们在大雪之中昂首阔步向高昌行去,不觉得寒冷,因不是孤独一人。身边有姐妹的时候,才知道生命并不寂寞,虽然这些姐妹平时很鸡婆,又贪生怕死,关键的时候还会把我推出去。但,到底,她们还是陪在我的身边。
眼中不曾有泪,或者已经在大雪中凝结成冰,或者早便被心底的暖意蒸干,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曾流泪,虽然我们只是一些柔弱的女子。
这一段路无比漫长,似乎比三年前更加遥远。我以为她们会抱怨,但她们到底没有。
一直到看见茫茫沙海中鬼影般的遗址,我们才发现,虽然在漫天的大雪中,我们却仍然汗湿重衣。
“雪飞,你到底想找些什么?”露飞忍不住问。
我摇了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想要找些什么,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错,三年前,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只有孤身一人,那个蝠妖并不在你身边。他既然一心想要你死,为何最后却又放过了你?”班主沉吟着说。
我咬唇,我有奇异的感觉,三年前,我是真的死了。可是,为什么我又活了呢?
我们沿着难以分辨的道路向遗址中心走去,一直到那个故事发生的祭坛。
祭坛不过是普通的大石所制,上面空空如也。
我们围着祭坛而立,面面相觑。“雪飞,你到底想要找些什么?”
天空之中,再次出现梦魇般的蝴蝶,我听见有人呼喊的声音:“飞雪!飞雪!”
我悚然而惊,灵魂深处,有一丝记忆正在蠢蠢欲动,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即不是慕雪,也不是雪飞,我应该是那个叫飞雪的女子。
“飞雪,你正在慢慢地想起一切吗?”
电光石火,尘世的喧嚣在我的耳边一掠而过。我蓦然转头,翼不飞展动着巨大的灰色双翼悬在半空之中。
千年蝠妖!
“飞雪,不要到城外的山上,那里住了一只千年的蝠妖!”
很久以前,也许是比上一世还要更早的时候,有人总是这样告诫着我。
“蝠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爹爹不派人杀了他?”名叫飞雪的小女孩好奇地向着窗外红色的山上张望。
“这里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听说最热的地方就是离魔界最近的地方。人们偶尔会落入魔界的通道,从此不见踪影。也会有妖魔从那个可怕的世界逃出来,听说千年蝠妖就是从魔界逃离的怪物。”
“魔界是个很炎热的地方吗?”
“不,那里很冷,终年冰雪。”
飞雪从来不明白一个终年冰雪的地方,为何需由炎热的通道抵达。或者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正反之间,相生相克,必然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那头痛来的如此猛烈,让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
半空之中的翼不飞冷冰冰地开口,他的声音似比无边的雪花还要更加寒冷,“飞雪!事隔三年,你又回到这里!这并非是偶然,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思念,你从来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想要找回记忆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不知道,但却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
是我自己吗?分明是班主的决定。
我很想辩论,但剧烈的头痛让我无力开口。
眼前出现强烈的白光,当我名叫飞雪的时候……我蓦然惊起,为何要想起,我但愿我都已经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法难》,发表于2003年第3期《钟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