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明仰天大笑了数声，“好吧！既然你那么相信你们之间是不可被拆开的，我现在就带走她，如果三天之后的子时以前，你能够找到我们，就算你们之间真地有缘。”

“你跑得很快，如果三天之内你一直不停地奔跑，就算我能够感应到她在哪里，也无法追上你们。”

李宁明笑笑，“我最不愿意占人的便宜，我们就以敦煌郡三百里为界，我不会走出这三百里的范围。如果你能够在三天后的子时以前找到我们，我便真地认输了。”

李超凡冷笑，“你已经输了一次了。”

李宁明笑道：“规矩由我来定，这人间本就是强者的天下。”

他夹起我，向来路奔回去，行走如风。我看着李超凡越来越远，逐渐模糊不清，心里忽然有隐秘的愿意，如果他不能找到我，那便好了。

如果他不能找到我，我不必再为了杀他而烦心。我宁可这一辈子都被这个妖物带着，四处奔走，居无定所。这些我都不介意。总强过我要亲手杀死他。

他并没有带着我走远，却带我来到莫高窟的一个洞穴中。即便是在白天，洞中也暗晦如夜间。

他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将洞内的壁画印亮。我忽然看见一个临风起舞的飞天，那飞天居然有一张和我相同的脸。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那副壁画，虽然我曾听王道士讲起过壁画中的飞天与我相貌相同，真地见到了，又与耳闻不同。

洞中有被新石封住的小洞穴，我忍不住问：“这里便是藏经洞吗？”

李宁明点头，“是。”

他居然带我到藏经洞，他是算定李超凡一定不会再回到千佛洞来找我们吗？

这一次，我很配合，因为在我的深心之中，同样也不希望李超凡找到我们。他似看穿了我的心事，不再点我的穴道，每天带些食物给我充饥。

时间是长短不等的东西，有时飞快，有时却缓慢到让人难以忍受。三天终于过去了，只要过了夜间子时，如果他再找不到我，李宁明就会带着我离开这里。

这样也好，我不必负担李超凡的生死，或者我这一生都无法再次与他相见，但我宁可选择生离，也不愿面对死别。

月亮慢慢地爬上天空，只要过了子时，我便与他永别。

但忽然，一个声音在洞外大声呼唤：“紫陌，你在里面吗？”

我苦笑，难道真是心有灵犀吗？可是我却是希望他找不到我的。

李宁明双眉微扬，不掩惊讶之色。他拉着我走出洞穴，月光下，李超凡负手而立，如同千年前的那个少年。

“你居然找到了。”

李超凡笑笑，“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本已经绝望了，但却终于想到只有千佛洞还不曾找过。”

李宁明点头，“也许我给你的时间太长了。”

李超凡皱眉，“难道你又想食言？”

李宁明笑道：“我说过人间本就是强者的天下，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即便是食言又如何？”

李超凡叹气，“还不够吗？我已经赢了你两次。”

李宁明道：“我始终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此强烈，”他望向我，“难道过了一千年，仍然没有改变吗？”

我耸耸肩，“我可不知一千年前的事情。”

他道：“但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你们两人在一起，千年前，你已经背叛了我，现在我是绝不能再容忍你的背叛。”

他的手忽然落在我的颈上，我立刻觉得一道铁箍紧紧地勒住我的脖子，让我艰于呼吸。

他冷笑：“我宁可杀死你，也不能让你再次背叛我。”

他似乎是说真的，手掌越收越紧。我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舌头必然已经不体面地伸了出来，连眼珠都在外鼓，似乎就要从眼眶中崩裂。我此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一个被勒死的人是极丑陋不堪的，就算是死，能不能选择一种美丽一些的死法。

耳边传来李超凡的怒喝声：“放开她！”

李宁明冷笑，“你想让我放开她，就跪下来求我。”

我死鱼般突出的双眼绝望地看着李超凡，要他跪下来求一个人，真是不可想象。

但他连想都不曾想，立刻跪了下来。他的语气里露出了求恳之意：“放了她吧！”

李宁明的手略松了松，“给我叩三个头。”他真是得寸进尺。

李超凡立刻“咚咚咚”地叩了三个货真价实的响头，“放了她吧！”我从未见他用这种神情和语气说话，我竟有些黯然神伤，他是我的男人，他被人折辱，我也同样觉得难过。

李宁明眨了眨眼睛，“我今天心情很差，很想杀人，你不让我杀他，我便杀你。”

他松开握着我脖颈的手，反手握住李超凡的脖颈。同样的事情又在李超凡身上发生了，我看着他的脸越涨越红，舌头吞出到嘴外，眼珠也慢慢地突了出来。

我此时正在用力地呼吸，无力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李宁明的手臂，哑着嗓子说：“不要杀他。”

他笑，“不杀他便杀你，我今天一定要杀一个人，你们自己选。”

他松开抓着李超凡的手，似乎是要让我们商量一下到底谁来死。

李超凡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你一定要杀人，就杀了我吧！”

他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我恨恨地看着他，你可知道我是要杀你的，就算你对我再好，我也仍然要杀你。

但我的心却如此柔软不安，我怎么能杀你，到底要我怎么才能杀你呢？

李宁明道：“我不是说笑，我真地要杀人。”他反手捏住李超凡的左臂轻轻一扭，“咔”地一声响，李超凡的左臂便被他扭断了。

李超凡头上渗出大滴的冷汗，但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李宁明扬起手向着他的头顶击去，我知道只要一击下来，李超凡就一定会死了。

我心念电转，我怎么可以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他是我的男人，他的生死也由我掌管。我飞身扑了过来，抱住李超凡的头，如果这一掌继续击下来，就会击在我的身上。

我等了半晌，那一掌却始终没有击下。我回头，李宁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他笑笑，“我不愿放过你们只是因为我无法放开千年前的仇恨，但我现在却有一点点感动。如果我能够有这样的勇气，也许我早便得到了我深爱的女子。”

他挥了挥衣袖，从容转身，“这次我真地走了，以后你们想见我也见不到了。”

我撇嘴，谁想见你了。

他向着月光下的沙海行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歌声苍凉落拓，如同失伴的牧人独自在草原上流浪。

我凝神倾听，隐隐听到几句歌词：

穹庐之下，黑云漫漫罩四野。

流风吹拂草儿低，牛羊欢叫山径斜。

何处是我家？

黑云处处恋晚霞，

我欲乘风逐落花。

西风一袖数归鸦，

黑云生处即我家。

黑云，他也是固执痴情之人，千年以后醒来，仍然不曾忘记黑云。

我与李超凡互相扶持着向王道士的小院走去，又一次，我们两人经过生死考验，相依而行。我心里却更加凄然，他越是以性命待我，我便越是不忍下手。

星辰在天空流转，与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熟悉的星空下，我们彼此相爱，却又各怀心事，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们走吧！”我终于开口。

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去哪里？”

“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迟疑，“好！但要等我办完一件事。”

我咬牙，他还是要杀斯坦因。

“难道你不愿为我放弃一切？”我追逼。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望入我的双眸，“我当然愿意为你放弃一切。”

“那现在就跟我走，不要管任何事情。”

他摇头：“我可以不要帮会，与你隐居，不再问世情。但现在我既然知道这件事情，且已经到了这里，总要把这件事办完。我不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我答应你，这件事情一结束，我就带着你走，找个小小的村庄隐居起来，再也没有人会认识我们。”

为什么不可以是现在呢？

我绝望地看着他，为何要如此固执？就算洋人要盗走藏经又与我们有何相干？我知道我只是无知的女子，我知道我的思想狭隘，即不知国家也不知民族，我只在意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只要有他，一切就都不重要。

他到底是男人，对于他来说，有些事情也许比儿女情长更加紧要得多。

他道：“我不能让人碰这里的东西，绝不可以。”他低低地加了一句：“因为那是属于你的。”

我的眼终于开始模糊了，我不知千年前发生了何事，我也不想忆起。但这个男人，他所做的一切，又让我如何消受？

他道：“我去杀了那个洋人，我们立刻就走。”

他向着斯坦因的住处疾奔而去，我绝望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不停地向上苍祈求，让妈妈不要出现，只要妈妈不出现，洋人一死，我们就离开这里。

一直不曾眷顾我的上苍，求求你，就这一次！

但一直不曾眷顾我的上苍，终于还是没有眷顾我。我们同时看见妈妈的身影，她手中持着两把枪，脸上杀气森森。

我从未见她用枪，看来她是要杀了李超凡而后快。

她扬起□□，李超凡的手也探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飞刀。

我大惊，我知道李超凡的可怕，妈妈的枪一定比不上他的飞刀快。

我失声惊呼，“不要！”

李超凡略一迟疑，飞刀仍然出手，妈妈手中的枪也响了起来。我看见李超凡倒了下去，妈妈却仍然站着。

我向李超凡奔过去，他脸色苍白，以手抚胸，嘴角溢出鲜血。但他却仍然微笑，“放心，我不会死，死的人是她。”

我更惊，转头望向妈妈，此时我才发现，妈妈的脖子正中赫赫然地插着那把飞刀。

在这一刻，我觉得我应该尖声大叫，但我却没有。我向着妈妈走过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反手拨下脖子上的刀。

鲜血便喷溅出来，喷到我的脸上。

我一惊，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妈妈呼哧呼哧地吸着气，从上向下俯视着我，“小紫，你要为妈妈报仇。”

我点头，心里绝望如死。

她神秘地笑笑，“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杀他？”

我摇头。

她眨眼，“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么久以来都不曾有人知道的秘密。”

我问：“什么秘密？”

她道：“其实我是没藏黑云的转世，我一直没有办法忘记前世的仇恨，他杀了我千年前心里一直暗暗喜欢的人。”

没藏……黑云……

“你喜欢的人是否是李宁明？”我淡淡地问，如同在问当天的气候。

她道：“你猜的不错，虽然我无法与他在一起，可是我却一直爱他。”

我苦笑，却不愿告诉她李宁明又一次复生。李宁明已经是长生不老的怪物，妈妈却是一个老太婆了。

妈妈倒在地上，双眼仍然死死盯着我：“小紫，你要为我报仇，杀死那个人。”

我转头望向李超凡，他哀伤地看着我。

我笑，“你知道她是谁？”

李超凡点头，又摇头。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是我的妈妈，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成真正的妈妈！”

千年不变的风千年不变地吹过，我两相对无言，心里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我们的故事该是怎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