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他叫她的名字,她在炼丹炉前抬起头,甜甜地一笑。
宁令哥想,洛紫陌最初给他的感觉与她后来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初见到她那双冰眸时,他以为她必然是一个寒冷入骨的女孩,但不久后他就发现,其实她温婉而柔顺,羞怯之中略带天真。
他不免有些失望,想象中的女孩应该是那种冷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她却总有些出人意料。他很快发现,其实无论她是怎样的都无所谓,他对她的感觉始终如一,并不因她的表里不一而有所改变。
洛紫陌到西夏皇宫的第二天,一一拜见了前面的三位太子妃。
长妃是野利氏的女儿,性情温柔之中带些冷漠,见到她时低低地问了几句家常,就推说身体不适。
二妃则是来自宋国的郡主赵采薇,美丽得恍若谪仙。二妃不常留在宫中,她喜欢在定仙山上与道士路修篁一起炼丹。见过她后,赵采薇便急急地离开皇宫,因为据说她炼的丹药还未出炉,她是为了参加太子纳新妃的仪式才匆匆赶来的。
三妃是辽国公主耶律明秀。人如其名,明朗而秀气。她似与宁令哥之间更加亲昵,超过了与自己的丈夫。
她在第二日换上了一袭道童的灰色衣袍,据说这是出自太子的意思。
太子在前一天夜里并不曾留宿在她的宫中,她难免揣测,太子是不喜欢她吗?但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自小生活在敦煌简单的环境之中,对于宫廷女子勾心斗角,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让君主发现自己的□□这种事情还不在行。
虽然心里有一丝幽怨,但也很快便坦然了。
她身着道袍被带入炼丹房,路过花园时看见红衣的明秀手中执着马鞭用力地击碎枝上的牡丹花。
她有些吃惊,忍不住问她:“三姐姐不开心吗?”
明秀抬头,明朗地一笑:“我没有不开心。”
她问:“那为何用花出气?”
明秀笑,“我只是喜欢花瓣飞落的情形,现在没有风,花瓣不会落下,我只好想办法让它们飞落。”
她怔怔,古怪的理由。
丹房之中,太子李宁明盘膝趺坐,丹炉升起的烟雾使他看起来飘然出世。他淡淡地看她一眼,便自顾自地解说丹药的炼制方法,及各种药品的配方。
紫陌有泣笑皆非的感觉,他是将她当成炼药的小童吗?
他最后说:“看炉的工作本是由采薇负责的,但她却忽然爱上了定仙山。”
这句话中暧昧的语气让她有些错愕,太子淡淡地说出来,脸上风雨不动,谁也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在丹炉前坐下,严格地按照太子的吩咐向炉中加入药剂。这是一个繁复而漫长的过程,她自小便记忆惊人,只听太子说了一遍就都记下了。
但却很孤独寂寞。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秋日的节气,大雁一群群地自天上飞过,菊花开了,满院皆是略带药气的花香。太子喜欢菊花吗?她下意识地猜测。
她却不喜欢,她最喜欢的花是冰山上的雪莲。
她的念头才动,一朵雪白的花便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惊跳了起来,后退两步。一个少年人,身着锦衣,脸上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
是二皇子宁令哥。
她的脸莫名地红了,半垂下头,轻轻福了福,却觉得自己的手足不知该放在何处。
“哥哥教你炼丹了吗?”
她点头。
“他总是这样,每来一个妃子就要教她们炼丹。但如果你不喜欢,你就不必呆在这里。前面三个妃子里只有采薇最听他的话,现在连采薇都厌倦了。”
“为什么……要炼丹?”她迟疑地问,“是想长生吗?”
宁令哥摇了摇头,一跃坐上放置丹药的桌子,“谁会相信这些硫磺硝石贡银能令人长生呢?吃了以后只怕会速死。”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悄悄地打量着宁令哥。他看起来比太子年轻得多了,大概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无论说什么话都会忽然现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一双幽深的黑眸怎能黑成这个样子?
那双黑眸好笑地凝视着她,她连忙垂下眼帘,为自己大胆的行为羞赧不已。
他拉起她的手,不容分说,“走吧!”
她吃惊地抽回手,“去哪里?”
他道:“去城外的山上采雪莲,街上吃东西,草原上骑马,哪里不可以去?”
他说得如此顺里成章,似乎出宫治游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的心摇动了一下,却立刻摇头,“不行!我要炼丹。”
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是不屑吗?“好吧!那你就继续炼丹吧!”
他是不信她能自甘寂寞地在这里炼丹,就算可以炼一日两日也不能炼上一生。他猜测顶多一个月,她就会厌倦了。
但他却又一次料错了,自此后,她便深居简出,每日只是在丹房和寝宫之间往来。
他反而渐渐无法按捺,她真地对他视而不见吗?
他是跳脱的少年人,越被人漠视就越想引起那人的注意。虽然时时见面,紫陌也总是温柔地微笑,但除了微笑以外再无其它。宫中的女子成百上千,美女如云,他自小便见惯了美女,哥哥的几个妃嫔更是千娇百媚天生丽质,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让她注视他,想留住她的目光。
他便悄悄地将丹药调换,人参换成萝卜,茯苓换成山药,鹿茸换成兔皮。
开始时紫陌还不觉得,只是丹药逐渐不成,慢慢地就发现药被调了包。她心里疑惑,怎会在皇宫之中出现这样的事情。便猜测是否是宫人采买药品时中饱私囊。
她是温柔的女子,既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反而更不愿声张,唯恐为采买药品的宫人带来麻烦。
她视而不见,宁令哥便变本加厉。不仅将药品换了,连硝石和硫磺的比例也换了。
直到一日,紫陌如常地开炉,“轰”地一声巨响,丹炉从内里炸开。
宁令哥本在不远的地方,听见丹炉中传来爆炸声。他心里惊跳,难道是自己闯的祸。连忙急急地向丹房奔去,见紫陌一边咳嗽一边从丹房内走出来。
他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惶急之情溢于言表,“你怎样?”
紫陌抬起头,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仍然咳嗽不断:“不知为何,丹炉忽然爆炸了。”
他审视着她的全身,只是被烟薰黑而已。他松了口气,忍不住说:“幸好你没事,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
紫陌一怔,猜疑地注视他:“原来调换药品的人是你。”
他暗自心虚,只好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我,我怎么会调换药品?”
他如此否认,紫陌反而更加确定那个坏蛋就是他,“你连问都不问就说调换药品的人不是你,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如果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的?”
他呆了呆,仓皇逃走,心里想到,聪明的女子果然是很麻烦的。
从那天起,他深切地明了了什么叫弄巧成拙。以后的日子,两人偶然相遇,紫陌不再对着他微笑,反而是高高仰起头,鼻子里则会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然后便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穿过。
他想她是开始痛恨他了,毕竟他险些把她炸死。
上元节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到来了。
他们虽然是党项人,却也同样过汉人的节日。兴庆城中也学着汉人的习俗,四处挂上了花灯,女眷们也被许可夜间时可以到城中赏玩。
宫女们穿着彩衣,手腕上系着应节的五色彩带,侍卫和太监也都换上了鲜活的新装。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只有宁令哥觉得他的心也如同这个多雪的冬季一样,正在慢慢地冻结起来。
紫陌对他冷淡如昔,看见他时,目光似能穿过他的身体,他有时真地怀疑自己是透明的。他想,女人真小气,他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已经怀恨了他许久。
说是许久,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光景。他却觉得度日如年,一两个月就象是一生般的长久。
宫里的夜宴已经准备停当,他本来最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宴会,但这一次却早早就守候在那里,因为他知道紫陌也会参加夜宴。
他的父亲一直征战在外,从紫陌进宫到现在都不曾回过宫。
夜宴由太子主持,所有李姓宗亲都被邀请参加。
他看见紫陌身着一袭淡紫的衣裙出现在宴会上,这些日子她一直忠诚地穿着那件灰暗的道袍,如今换上了女儿装束,让他眼前一亮。
她的手腕上也系着五彩丝带,走动间丝带无风自动,如同少年雀跃的心。
他默不作声地看她,却见她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太子的身上。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喜欢攀附权贵吗?却忘记了她本就是太子的妻子。
太子似乎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紫陌这个妻子,整个夜宴的过程中,也时不时地望上紫陌一眼。
他便更加妒恨,难免猜测,太子会否在今夜临幸紫陌?
宫中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自紫陌进宫后太子一直不曾在紫陌寝宫留宿,此事是宫人间的笑谈。他却觉得安心,她还不能算是他的嫂子,只要她还是清白之身,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就无形地近了很多。
他终究无法忍受紫陌与他哥哥之间的眉目传情,找了一个机会,借故走到紫陌身边,拉起她便走。
紫陌先是一愕,却不敢挣扎,此时若是挣扎,岂非会弄得人尽皆知。她任由他拉着,跟随他离去,甚至刻意帮他掩饰。
两人一直走入一个小小的花园中,四下悄然无声,紫陌才终于忿忿地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理睬我,不与我说话?”
紫陌如常地“哼”了一声,骄傲地仰起小小的头颅,“我不愿理你这种卑鄙小人。”
他有些闷闷地问:“在你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卑鄙小人吗?”
紫陌反问:“难道不是吗?偷偷地换了人家的药物,不是卑鄙小人是什么?”
他低下头,心甘情愿地说:“对不起!”
他居然向她道歉,她有些错愕,他总是意气风发,狂傲不羁,从未曾见他向谁道过歉,现在他却以堂堂二王子的身份对她说对不起。
她倒有些尴尬起来,讪讪地问:“你带我来做什么?”
他抬头,“我只想让你看看这里。”
她四处环顾,虽然大雪早已经降下,花园之中却仍然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她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是雪莲?!”
他看着她的笑容,不由舒了口气,她终于笑了。
“你怎么能在这里种出雪莲?听说雪莲只能在绝高的雪山顶峰成活。”
“我种下之时就命人取来许多冰雪,雪莲是要用雪水浇灌的,只要土地上一直有冰雪,雪莲就会慢慢地开花。”
她无言,心里忍不住揣测,他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我猜你最喜欢的花就是雪莲吧?”他闲闲地问。
她很想说:“你怎么知道?”但若问出这句话,就等于同意了他的说法,她最喜欢的花便是雪莲。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承认,因为不想领他的情。
她生硬地转身:“我要走了!”
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生他的气,却是为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
他却无法猜测她的心意,他花了无数的心血种下这一园的雪莲只是为了博得她的一笑,她却吝啬地连一个问题都不愿回答。
他毕竟是少年人,心里便涌起了怒气,他沉声道:“你是去找我哥哥吗?”
他语气中的不满让她有些莫名所以,她想她必须得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事情的发展将会出乎她的预料。她顺着他的口吻,故意挑衅,“我就是去找你哥哥又怎么样?”
他咬唇,眼中有怒火闪现,“你还是一心想成为他的宠妃吗?你想和他上床吗?”
他居然用如此粗鲁的语气说话,紫陌刚刚忏悔过的心迅速地又被怒火充满,她不知死活地道:“我喜欢和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妻子,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别人无权过问。”
他一个箭步挡在她的面前,沉声道:“我不许你去。”
紫陌皱眉:“你凭什么不许?”
他咬紫牙关,女孩美丽的面颊被月下的雪光一映,如同仙子般圣洁。他的心便有些微的疼痛,她怎么可以是他的嫂嫂呢?
他忽然揽住她的腰,女孩惊呼了一声,倒入他的怀中。他低下头,准确无误地吻上了女孩幼嫩的嘴唇。
他想他是疯了!
疯就疯吧!死就死吧!反正这大夏的皇宫中疯子又不止他一个。他的哥哥是疯子,他的父亲也是疯子。那些寂寞难耐的妃嫔,又有哪一个不是疯子呢?
女孩初时还在用力挣扎,但他的力气却胜过女孩十倍,怀中少女温软的身子逐渐驯服,他却看见她带泪的双眸。
他一怔,抬起脸,两道泪水毫无阻碍地沿着紫陌的面颊流下来。那样无辜的眼泪,让他的心不由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