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藏黑云亦抓着山藤攀下,脸上全无惧色。两人向崖端坐,如同前世好友。
头上有飞鸟踏枝的声音,没藏氏伸出手,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过不多久,便有紫色山果从崖上滚落,落入没藏手中。她将山果递给李宁明,“吃吧!山间的果子最甜。”
她这样说,拿着山果的手洁白如玉。
男孩在那一刻第一次明了了女子的婉约和美丽,他接过山果,两人相视而笑。自到天都峰后,他都不曾笑过。
自此后,崖间的相见成了两人的秘密,他会在明媚的午后或者和暖的傍晚悄悄地来到崖间,没藏氏时而会出现,出现时经常带上一坛酒。
他是从没藏氏那里学会饮酒,并深恋上酒醉的滋味。
没藏氏酒量并不好,一饮辄醉。一次沉醉后,她站起身向石外行去,被李宁明死死拖住,她怔怔地站在大石的边缘,默不作声地望向茫茫云海。半晌轻轻地叹息,席地而坐。
她总是询问相同的问题:“你还记得天都大王多久没有回来了吗?”
因为她的询问,李宁明记下每一次野利遇乞离开的时日,当她这样问的时候,他便能够准确地回答。
他知道,只有野利遇乞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到崖间陪伴他,因而他少年未曾成熟的心中一直在期盼着野利遇乞的远征,或者有一天,他一去不再回来。
若真有那么一天,没藏氏便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心底有隐隐的愿望,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年岁稍长后,他结识了路修篁。
这是一个来自宋国的道士,据说身怀出世间的法术。对于这一点他从不曾想过去证实,他是在一次陪同没藏氏进香的途中遇到路修篁的。那时他是一个落拓的流浪道士,在闹市的人群中表演着走索。
围观的人们很多,却没有谁真地丢钱。他骑着马跟在没藏氏的马车之后,目光穿越过人们的头顶,便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道士。
道士单腿独立站在绳索之上,身体摇摇欲坠却又稳如泰山。他看见他伸开双臂如同风中飞鸟。
他不由地勒住马出神凝视,甚至忘却没藏氏的马车已经走远。
道士跳下绳索收起地上零零散散的钱币,人群散尽后,他便看见马上忧伤的少年。他微笑,“你想算命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想跟着你学走索。”
道士并不问他的出身,只点了点头:“我在城外的破庙中暂住,若你想学走索,三更来找我吧!”
他收起绳索,又加了一句:“你真地不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少年笑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超出年龄的成熟让道士心生不祥之感,他孰视着少年的面颊,是会夭折之相,却又出乎意料的长寿。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少年,徘徊在帝位之旁,却不得其径而入。
他看着少年向远去的马车追过去,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一路。他猜测着他是否会在三更出现,他是锦衣玉食的少年,只怕连三更离开家门的勇气都没有。
但这一次,他却猜错了。李宁明果然在三更的时候到了破庙门外,而且自此之后,无论风雨,他总是准时出现。
以后的几年间,李宁明便随着路修篁学习,不仅学习走索,也学习炼丹之法。他如同一个真正的道士一样精通各种丹药的配制秘方,似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西夏国的太子。
六年的风花雪月弹指即逝,到李宁明十五岁时,他可以自由地在绳索上行走跳跃,并且能够开炉炼丹。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在崖间系上绳索,独自在索上漫步,或停贮凝立或奔走如飞,陪伴他的唯有云间飞鸟。
他想,女子到底是无情的,在她们的心中,只记挂着自己的夫君罢了。
他心中的思念却逐渐膨胀,如同江水冲堤,虽然被勉强束缚着,却总有一日会绝堤而出,到时便一泄千里,不可收拾。
不久后的一次遇袭使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绚烂的桃花早就不动声色地爬上枝头。
李宁明如常地陪伴没藏氏礼佛,在归途之中,他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刺客。
黑衣刺客的目标似是没藏氏,一剑如飞而至,向着马车之中疾刺。身边的侍卫们连忙抽出刀剑抵挡,车帘却已经被剑割了下来。
他连忙护在车前,大声吩咐侍卫挡住刺客,自己则跳上马车,向着天都大王的府邸疾驰而去。
身后传来人们的喧闹声,兵刃的碰击声,他无暇回顾,只大声说:“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他是真这样想,就算丢了性命,也要保住她的周全。
他并不确知这是什么样的情致,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可以为她抛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两人仓皇奔回天都府,他扶着她回到房中。她惊魂卜定,一双明眸幽幽地注视着他。
他被她那样看着,脸莫名地红了,他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尴尬着,有些手足无措。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宁明,你长大了,象个男人了。”
他一下子觉得心底发热,一股热流一直向着头顶冲了上来,他勇敢地凝视她,一字一字道:“我早就是个男人了。”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暧昧而紧张。
怎么办?他在心底问自己,是否应该握住她的手。
他迟疑不定,到底是别人的妻子。
她却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脑子里轰得一下热了起来,伸出颤抖的手。
于是他便成了真正的男人。
从那一刻起,隐秘的愿望变得真实,他要野利遇乞死,只要他死了,没藏黑云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他很快便遇到了种世衡,那个刺杀的幕后策划者。
刺客被捉住后,便自尽身亡,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和动机。野利府无非是加强守卫,不了了之。
次日,当他走出野利府的时候,长街的对面站着一个身着儒生服饰的汉人。那是一个清瘦的年青人,衣袖宽广带着一襟的西风。那人对着他微笑,似已相识多年,但他却知道他从来不曾见过他。
他向着汉人走去,汉人不等他走近便长鞠到地,“在下种世衡,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拜见太子殿下。”
他双眉微挑:“种世衡?我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你是宋国的守将。你的胆子很大,居然敢只身到天都大王的辖地来。你不知道天都大王是最痛恨宋人的吗?”
种世衡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在太子的眼中看见了悲伤和无奈。”
他怔了怔,脱口问道:“你能看出我的心事?”
种世衡神秘地微笑,“野利夫人天生丽质,听说是党项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我也同样对她倾慕不已,只可惜她已经明花有主,别人碍于天都大王的权势,虽然心中恋慕野利夫人,却也只能远观,不可狎玩。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难道不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夜夜委身于别人的床畔吗?”
他默然,他真地知道他的心事,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两人无言贮立,唯有风声啸吟不断。
他忽然一笑,“先生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种世衡也一笑,似漫不经心地道:“人人都说野利大王最是效忠皇上,六年前的叛乱就是他平息的。如同这样的一个人,难免功高震主,可惜他长年征战在外,连构陷他的借口都很难找到。不过,前些时,机缘巧合,我却忽然收到野利大王想要投诚我大宋的信函。条件也很简单,不过是除去皇上后,由他统治党项。他必会岁岁朝贡我大宋,与现在的元昊皇帝狂妄自大,不愿来朝的作法完全不同。”
李宁明后退了半步:“你是想让我陷害天都大王?”
种世衡笑笑,“太子殿下不想得到野利夫人吗?只要天都大王死了,野利夫人就是寡妇了,太子近水楼台,定能如愿。”
野利遇乞死了,没藏黑云就会属于他吗?十五岁的少年在心里权衡着轻重。他想,也许母亲说得没错,他真是如同他父亲一样的畜生,欲望一波一波的强烈,其它的一切与之相比显得如此无足轻重。如果野利遇乞死了……
“天都大王里通宋国,有什么证据?”他终于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句话。
种世衡笑了,“我有天都大王送来的信函,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缓缓点头,“足够了。”就算全无证据,父亲也会顺水推舟吧!父亲是一直想除去野利氏,卫慕氏被剿灭后,野利氏已经成为最大的威胁了。
他凝视着种世衡高深莫测的笑容:“刺客是你派来的吧?”
种世衡云淡风清的笑笑,“是不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错,是不是已经全无区别,深心之中,他是在悄悄地感激着种世衡的,如果没有那个刺客,他与没藏黑云之间的关系,只怕永远不过是一个客居的少年与一个殷勤的主妇罢了。
他得到了那封字迹与野利遇乞如出一辙的信件,并且又布置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佐证,暗中派遣使者送到兴庆城。
不久后,他便被父亲派来的使臣迎回国都,与他同行的则是野利遇乞的囚车。
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各怀着自己的目的,却破天荒地一致对外。当此之时,李元昊才惊觉李宁明到底是他的长子,将来的某一天会继承他事业的人。
没藏黑云亦被迎至兴庆。
他们一起旁观了野利遇乞斩首的过程,在整个过程中,没藏氏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仪式结束以后,众人散尽,唯有他与没藏氏留了下来。几只乌鸦在头顶发出不祥的叫声,没藏氏问:“宁明,是你害死他吗?”
他垂头,不愿回答。
没藏氏幽幽叹了口气,以手抚摸他的发顶,如同六年前他初到野利府时所作,“我曾经以为你会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错得如此厉害。可是我却不能怪你,你与我都有错,但最错的人并不是你我。”
他抬头看她,心中恍惚觉得就算是他再如何努力,她却与他越走越远。
“我就要进宫了。”
“进宫?”他疑惑。
没藏氏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我就要嫁给你的父亲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没藏氏转身离去,李宁明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到底,他还是不曾得到她。
他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却无泪可流。他抬头,贺兰之雪傲然闪耀,他慢慢躺了下来,生命似也正悄然远去。
自此后,他便自觉失去了爱上女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