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刺史萧鹰得到消息急急赶来,已经是第二日卯时,此时天刚刚有些透白,清冷的晨雾将岸边凝起一层冰霜,陈阙便站在江边,神情木然,身子佝偻,头顶上结了满满的冰霜,看上去竟像是一片白发般。原本芝兰玉树般的英俊男子此刻双目空洞,发白如雪,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见他这样,萧鹰也不忍苛责,只得长叹一声,道:“颂之,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陈阙抬起头,面容憔悴到让人觉得他马上就会死去。“大人,我到底做错什么?”他茫然看着萧鹰,“能不能告诉我,我做错什么?”
萧鹰又是一声长叹,他做错什么?如果细数,当然能找出不少来,比如这么好几年的时间,他真的没有办法和冷凌霜见面吗?开玩笑,他能调动五千士兵,硬闯也闯进去了!比如冷凌霜出门他为什么完全不知道?当然是因为没有盯着那边的动静了。
冷凌霜不肯原谅是不假,但他若真的觉得不对,真心想挽回,未必没有机会。可他却梗着一口闷气,一拖再拖,直至上天再也不给他机会。
可是若说这些是大错,那也谈不上。说到底他只是纳了一房小妾而已,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平常之事,从没听过任何一个官家夫人就因为丈夫纳妾,居然就真的一刀两断!只能说冷凌霜要的爱情太过完美,陈阙无法承载,天意弄人,事已至此,对错并不重要了。
萧鹰无法劝他,便登上船头,去看冷家众人。那些人从昨晚哭到现在,也个个摇摇欲坠,见了尸身,萧鹰的眼泪也不禁滚滚而下。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至交好友的长女,老友将爱女托付给他,他现在和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难过不已。
“大侄女留下什么话没有?”萧鹰忍着悲痛,问一旁的婉丝。
婉丝已经哭的晕去几次,此刻气息奄奄的挣扎着跪下来,道:“刺史大人,小姐走的突然,临终并未留下遗言。但之前小少爷要出生的时候,张神医说小姐顺利生子的机会只有一半,却有一半几率一尸两命,小姐于是便在生子之前将身后事做了安排,不知算不算遗言。”
“你说。”萧鹰掩面道,“无论多困难,她的心愿我定当尽力为她去办。”
婉丝强忍悲痛,道:“只是身边人的一些安排,小姐最挂心一事,说当日说若是她不治,请刺史大人您把大少爷送回建康,交给我家老太爷抚养。小姐写给老太爷的书信还在城里家中,奴婢回去给你寻来。”
“就是之前那个孩子吗?”萧鹰已经有些不大记得洛宁风的样子了,“婉丝你让他过来。”
“夫人中箭,大少爷吐了血,至今昏迷不醒。”婉丝抽噎道:“已经让大夫看了,说尚需休息一段时间才能醒来。”
“那大侄女还说了什么?”
“是些银钱上的安排,当日小姐说若她不幸,家宅赠与奴婢母女,家中财物分给众人。”
“那就按她的意思办吧。没有了吗?”
婉丝摇摇头。没有了,当日冷凌霜就交待了一些安置身边人的琐事,除了要送大少爷千里迢迢去建康略有麻烦,对她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难事,其他都是随便谁都能办到的,比如哪一件东西送给谁之类,确实没留下什么难以完成的遗愿。
陈阙一直听着,此刻吼叫道:“那我呢?”
“我呢?” 陈阙继续叫道:“她什么话也没和我说?连一件衣服、一绺头发也没留给我吗?”
婉丝气息奄奄的看着他,摇摇头。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找她问问,凌霜!凌霜!”他红着眼睛就要冲过去。
“颂之,你要冷静一点儿!”萧鹰抓住了他,“你一切安好,想必大侄女对你是放心的。”
“可是,我要的不是她放心,我要……”陈阙捂着胸口说不下去了,他对冷凌霜也是放心的,仔细想来,若是他临死,对冷凌霜也不会做什么安排,因为他知道对方足够强大,可以安排好一切。而作为纪念的物件,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并不需要特地留点什么。应该说,冷凌霜当然留给他东西了,留了一生一世的爱恋,也留了永远抹不去的回忆。也留下痛不欲生的记忆。这已经足矣填满他整个人,并不需要临死之时再给他留什么杂物了。
他掩面后退,颓然无语。
“既然这样,大家就先回去,福景留下帮颂之处理后事,张士行把那孩子抱过来,回我府上再找人医治吧。”萧鹰叹气说道。
萧鹰的大管家福景过来叫陈阙,“陈大人,我们先将夫人送回家吧。”
婉丝也让张成等人把软垂的洛宁风抱过去,萧鹰身后的侍卫长张士行忙接过他。
这时陈阙却猛然跳起来,直奔洛宁风扑了过去,狰狞的喝道:“就是因为你,你这个野种!没有你凌霜就不会死!皆是因你而起!”
大家都没曾防备,被他一把将洛宁风从张士行手中拖了下来,狠狠惯在地上,陈阙还不罢休,大喝着对准他的脑袋一脚狠狠踹下去,似乎想将他踹的脑浆迸裂才能解恨。
陈阙当然知道这不能怪洛宁风,但是他必须找个人去迁怒,不然他就只能恨自己,如果承认冷凌霜是因自己而死,那他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不得不找个人去恨去怨,去转嫁自己内心深处的噬骨悔意。可以说,他现在已经有点情志失控,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张士行刚刚乃是一时不曾防备,他武艺出众,岂能让陈阙在他眼睛下面行凶得手?微微吐气就将陈阙隔了开来,自己伸手一抄,再次将洛宁风抱回手中,转身退后,道:“陈大人,还请冷静。”
“我就要杀了他!就要杀了这个野种。”陈阙恶狠狠的扑了过去,却在离洛宁风两步远的地方一声惨叫,险些扑到在地。却原来他的小腿骤然剧痛,让他一下立足不稳。
一个清亮的童音叫道:“打洗你!打洗!” ,陈阙踉跄前扑,露出身后一个只有成人小半身高的红衣幼童,但那幼童此刻手持一把木刀,快步追上,又是一下狠狠斩在陈阙腿上,嘴里含糊叫着:“打洗你!”
陈威年纪幼小,还难以明白生死之事,全船大人都哭,他也跟着哭了一会儿,但其实心中是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但孩童天性对好坏很敏感,他本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他感到不安,就想找母亲,但冷凌霜的状态哪怕是他这样的小儿也能看出不对,这让他不安加重,又想找哥哥寻求安慰,哥哥却也昏迷不醒。只有张成抱着他,还对着他哭着说让他‘乖,听话。’
大人的悲伤震慑了他,陈威很难得的乖了下来,虽然半懂不懂,但一直用他稚嫩的小眼睛观察着一切,难得的安静,直到居然有人来打他哥哥,他这才大怒之下,猛然跳出,对着他能够得着的小腿用力打了下去。
别看他年纪小,但这孩子却远比一般孩童力气大得多,陈阙腿上中了这一木刀,居然和挨了成人一击差不多,剧痛之下站立不稳,直接扑到在地。
陈威还不放过,手臂轮圆了,刀对着他后脑就劈。
张士行就在对面,目露惊讶,因为这孩子刀法居然有些章程招式,并不是胡乱砍过来的。但他当然不能眼看着陈阙挨上这一下,左臂抱着洛宁风不动,右臂飞快伸出,后发先至,将这一木刀格挡开来。他手臂吃了一下竟然也是一阵剧痛,可见这一下毫不留有余地,真的让他砸在陈阙后脑上,就算不死也会受伤不轻,不由暗自凛然,心道这娃娃好狠。
“威儿!不要,那是你的父亲!”婉丝脸色惨白的冲过来,将陈威拉开。
“威儿,这是你爹爹!不要打。”
“欺负的的!”陈威怒气还和他冲天小辫一样没有平息。
“他欺负哥哥,你也不可以打他,这是你的爹,你要听话。”婉丝用力抱着他不撒手。
陈阙爬了起来,弯腰叫他,“你是威儿是吧?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