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依照锦绣的意思,在他身边就可以了,沉蓝却不肯,他对她说,他根本不打算纳妾,什么孺人十媵他全都不要,他爱的女人,就合该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子。
锦绣一愣,然后温柔的笑了。
那样的笑容,比之少年时代,沉蓝所看到的微笑,还要优雅美丽。
将锦绣假托与吴州一户普通仕宦人家,沉蓝向朝廷上了奏表,沉若出乎他意料的,过了很久很久才批复赐婚,圣旨上字迹粗糙,还溅了一点墨迹,但是沉蓝不在乎,便于这一年的七夕,沉国帝王爱弟的婚礼,于吴州城内,毫不张扬的举行。
掀起盖头的时候,沉蓝遗憾的对她说,抱歉,不能给你更盛大的婚礼。
她无声的摇头,然后依偎在他怀里。
沉蓝执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套了一个东西。
一串木头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上面是云锦万字蝙蝠的吉祥纹路——
她曾经在掌心抚摸过那么多次,那串她于沉国后宫得到,却又不幸遗失的珠串——
不不,不是一串,有细微的不同——
锦绣猛的抬头,现在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她腼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带进宫的东西,说是要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他抓抓头,承认,好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原来是他——
那个安静听她倾述,递给她一枝花枝的人,就是他。
所以沉蓝才会对她说,你多难过,我全都知道。
因为他全看在眼里。
她走错了路,爱错了人,然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珊处。
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还不算晚,她到了应该去的人身边。
她伸展双臂,将沉蓝拥住。
把那个男人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被幸福溢满,温暖柔和。
原来,被爱着的人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从此之后,她只愿和他执手相看,就此偕老——
然后时间就这样流水一样滑过去,
在沉蓝常驻吴州第三年的初夏,他被招到京城,半个月后,于这兄弟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第二次权臣清洗,于沉若登基的第六年,于焉展开——
与六年前的那次不同,这一次的整肃倚靠的是纯然的皇帝的力量,除了皇帝之外,再没有任何既得利益者。
皇后被指以巫蛊之罪,投入冷宫,当夜自杀,其家星夜被执,而其他的权门也遭遇到了各色不等的惩处。
世人皆道,那只于王座之上六年时间不鸣不叫的凤鸟,终于向上天展开了华丽丰美的羽翼——
在半个月后,这场权臣的剪除彻底平定,沉蓝踏入沉若的寝宫,看到地上还有一摊尚未收拾干净的鲜血。
那是一个自以为得宠,向沉若要求赦免父兄的妃子,被他冷酷的拒绝,触柱而亡之后,遗留的鲜血。
沉若似乎没让人收拾,殿里一派凌乱,沉蓝皱着眉绕过鲜血,向内而去,珠帘一动,他的兄长披散着一头犹带水气的长发,无声走出。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一袭素色轻泡,衬着眉心一抹丹红,越发显得如画眉目间有一种单薄的优雅。
沉蓝是来辞行,沉若心不在焉的听他说着,一边抓了个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听着听着,随手将丝巾一掷,打断了沉蓝的话。
“阿蓝。”
“嗯?”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沉蓝没来由的心里一跳,微微躬身,询问沉若要找谁,那个有着单薄美貌的帝王,忽然露出了一个近于哀伤的表情。
“锦绣。”他轻声说,“我要找锦绣。”
沉蓝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擂了一下,他站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沉若慢慢坐下,垂着双肩,再没了一点朝堂上的意气风发。
沉蓝觉得自己看不下去,胡乱应了就要出去,却一把被沉若抓住了长袖。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沉若的指头在微微颤抖,然后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
“……其实你将她带来的那时候,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这样说着,有着一种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这样做,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沉蓝开始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向上攀爬而上,他不能动,甚至于不能说话,不能调转视线,只能看着兄长牵着自己衣袖的指头,以及视线范围内,他那张因为过于苍白,甚而透露出一种脆弱感的面孔。
沉若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断断续续。
“……我知道那时候我不该留下她,我应该让她回去……我留下她有什么用呢?那么多的权臣之女,我的皇位风雨飘摇,我保护不了她……我该让她回去……但是我没有。”他这么说着,闭上眼睛,有从潮湿的黑发上落下的水珠滴在他颤抖的睫毛上,仿佛泪水。
“我一想到,让她回去,她的父亲会立刻让她出嫁,让她和另外的男人获得幸福,我就做不到。我明明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依然把她留在我身边。”
明知道她会被欺凌,什么都知道,但是为了他的欲望,为了那偶尔可以看到她的欲望,他将她就此留下。
然后呢?又将她抛开,孤置于深宫一角,期待着等局面平息,自己可以拥她入怀——那个时候其实是带着扭曲的满足的吧?
将她的世界压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残败,除了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以这保护她的名目,纵容着别人,践踏和侮辱她。
最终换来的是那一天她于地面匍匐,安静看他,死寂灰败而绝望的神色。
他当时浑身微微颤抖,却要笑着应和四周妃子调笑,一步步,远离她而去。
——他当时只要回头看她一眼,就会什么都不顾,扑上前去,将她抱住,然而,那会害她立刻丢了性命,于是,他强行压制,越行越远。
沉蓝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兄长仿佛会哭出来一般掩住面孔,浑身颤抖。
“……她被赶出宫去,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已经不见……”沉若忽然住口,然后掩着面孔的指头放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与自己长相仿佛的弟弟。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四周忽然一下子冰冷,有什么无形而让人恶寒的东西缠绕上来,蛇一般攀爬。
沉若的指头改攀上他的手腕,他紧紧盯着沉蓝。
“……你会帮我的对吧,阿蓝。”
他知道,带走锦绣的人是自己,他知道。
想想看,沉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他真的是爱着锦绣。
沉蓝刹那便明了,他没说话,只是向自己的兄长屈膝跪倒,行礼完毕,离开。
沉蓝出宫之后立刻离京,什么都不管,马不停蹄直冲吴州,本来要一个月的路程,他十天就赶到,直接纵马冲入王府,锦绣正带着一群侍女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到马嘶人叫,锦绣刚一抬头,觉得面前劲风一带,已被人拥入怀中——
沉蓝狼狈不堪,身上有汗酸的味道,大口喘气,心跳激烈,锦绣任他抱着,轻轻挥手,让所有侍女退下,然后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锦绣,我们逃吧!
她猛的瞪大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然后又慢慢闭合,只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给我听,然而她心里却一片荒凉的平静,
能逃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了。
犹如三年来每一天的习惯,她为他斟茶,安静听沉蓝说完,然后微笑着伸手,捧住他的面颊。
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笔直的凝视向他。
“……要逃去哪里呢?阿蓝,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能逃去哪里呢?”
她安静而从容的问他,一点点,抚摸他的面孔。
“我昔年从我自己的责任中逃出,那么今日,你也要从你的责任中逃出吗?”
沉蓝浑身一震,猛的自她手掌中抬头。
那个秀丽而沉静的女子,用那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眼神凝视着他,然后微笑。
“沉蓝,你要抛弃你的国家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来话,锦绣的笑容慢慢凄凉起来。
她象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
“阿蓝,每一次,都是你对我说,要带我走,这一次,恐怕不行了……”
看,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尽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凄苦泪水。
于你肩头一夜哭泣,已是最后。
沉蓝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渗入他的衣衫,肌理,溶于他的血脉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