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自七夕当夜,锦绣一病不起,到了七月底,眼见已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在这之前,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爱,偏安一隅的小小选侍,宫里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她,也就由得她自生自灭,但是现在不同。
她和沉若的关系被种种猜测,最后被异化成了,她在大越与沉若有露水姻缘,携她回国之后,看到她便想到在大越所受的屈辱,又因为沉若宅心仁厚,便收留她于宫苑内终老。
这样的细语,传入于病榻之上辗转的锦绣耳中,她只喘息着笑,没有任何表示。
皇后恼她邀宠,贵妃恨她坏事,再加上这样的传言,人人都轻贱她,是个人就敢作践她。
锦绣对此无能为力,于她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那串从那个人手上带落的珠串。
那是一串普通的木头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似乎是檀木,但也不是多高级的檀木,上面雕刻着云锦万字蝙蝠的吉祥纹路,雕工精细,棱角处圆润光滑,摸得出来是常年佩戴的,却偏偏几乎没有什么刻划纹路,该是佩戴的人万分珍惜,异常小心吧?
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应该拿回去还给对方吧……锦绣这样想,恹恹的笑,然后勉力微微撑起身子,侧头咳嗽,那熟悉的甜腻腥气,从喉咙里泛起来,涌出唇外,滴落枕褥。
——她连起身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锦绣不断的咳着,心里想,说不定要死了罢……
她慢慢的闭上眼,胸口那种支离破碎的空洞,慢慢的再度沸腾。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外面有脚步声纷沓,似乎是别宫的宫女到她这冷清地方来偷懒,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她模模糊糊的听着,忽然就听到一句,大越皇帝驾崩——
她猛的睁大眼,想要站起来,却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父亲父亲父亲!锦绣于冰冷而脏污的地面上奋力想站起来,却只能一次一次摔上地面,她的视线里一片黑暗,却从未象如今这么绝望。
外面继续有轻声言笑轻飘飘的飘进来。宫女们说陛下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命令整个宫里要好生装饰,锦绣听着,觉得想哭,睁大的,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泪意,干涸的如同见底的池塘。
她的父亲啊——她还记得小时候端正坐在父亲膝上,被他怜惜的理着一头漆黑长发,然后那个被举世誉为枭雄的男人笑着和她说,说她出生那日,自己一边侧耳听着她细细弱弱哭声,一边手忙脚乱翻阅典籍,一枝朱笔写了不知几十个名字,从妩媚端庄到清华富贵,他统统不满意,最后,定了这样一个名字。
俗气吧?她的父亲笑着对她说,亲吻她的额头。
但是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哪,锦绣锦绣,父皇只愿你一生锦绣堆成,花团锦簇,没有冬日,只有暖阳。
然后,她背弃了这样的父亲,让他蒙羞。
她伤了父亲的心,连他最后一面都不可见,然后,她还要置身于这个欢庆她的父亲死亡的宫殿——
那一瞬间,不是不憎恨的。
但是要憎恨谁呢?
沉若?他并没有对她说过,要她来,从未说过,沉蓝?他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渴望。
该憎恨的,唯一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吧?
再也没有挣扎起来的力气,胸口那种破碎的感觉忽然尖锐锋利起来,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人生都在此刻崩塌碎落,不成片段。
锦绣觉得有什么滚烫而甜腥的东西从嘴唇之中满满的溢出。
然后似乎有人走了进来,于她已然模糊的神智里有小小一声尖叫,接着脚步纷沓,于空旷而凄凉的悲痛之中,她忽然无比明澈定的感觉到,有什么于此时破碎,再不复存在。
锦绣高烧不止,昏沉迷睡,她觉得身边有人走来走去,却又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皇后那独有的娇软高傲声音从她耳边滑过,似乎在说看她这样子身染恶疾,怕别是瘟疫,赶紧丢出宫去。
然后就有什么人架住了她,向外粗暴的拖拽,仿佛他们拖着的不是一个病弱的女子,而是什么无关紧要,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坏丢弃的物件。
锦绣早已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自己被拖出院子,走了一段路,忽然就被人粗暴的扔下,一声脆响,那串被她贴身藏好的珠子,滚落地面,她想去捡,却被谁踏住了指头。
终于,连这点菲薄的安慰,都离她而去,她这样想。
身旁有莺声燕语,巧笑嫣然,然后她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撑起身子,向某一个方向望去,那里刚才脚步轻响,极轻,步伐不大,笔直一线——
沉若。
那是沉若的脚步声——
锦绣知道,她分辨得出,即便这样昏昏沉沉,她也分辨得出。
然后,那脚步声并未向她这边来,而是于娇俏女音们的环绕里,向反方向而去,毫无犹豫。
妃子们调笑的声音间断飘来,都说好生晦气,这么美好的午后,陪着陛下赏花,居然被一个丢出宫去的痨病鬼冲撞,便有人撒娇,非要皇帝陪自己吃饭。
锦绣张大着什么都看不到的眼,定定的看着沉若远方,然后忽然唇角一勾,那张青白而憔悴的面孔上忽然就现出了一种因为绝望然后洞察的神色。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曾牵着那个于她是深爱的男人的手,慢慢在他掌心写来,字字句句描绘出刻骨铭心。
原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虚妄而已。
绝望的神色忽然便自锦绣脸上消去,然后疲惫的神色覆盖而来,她阖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终是哭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系她一生柔肠百转,负她眼泪千行万行。
在被丢入潮湿而恶臭,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块空地上之后,她终于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有疾行的脚步声,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来是谁——罢了,也不须去想了。
她已经快死了,她知道。
然后她似乎听到有人焦急的唤她的名字——
不过,不重要了。
她想。
她所有的神智于这一刻彻底消失。
意识的回归,就仿佛破水而出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