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春发的嫩草在月下随风摇摆,一群穿盔甲的士兵举着火把,整整齐齐站在夜色浓压的城门外。
沾油的火把猎猎,将城门照的分外亮堂。
这是一座土胚堆砌的城墙,城墙上没有垛,光秃秃的,常年被山风侵蚀,面上坑坑洼洼。木色城门上横钉着三道铁皮,铁皮锈迹斑斑,木门满是蛀孔,门下一截缺了个角,早已被腐蚀变黑。大风吹得门框晃动,嘎吱嘎吱,像是随时都要倒下来。
形同虚设的城门将威武的士兵挡住,这在谁眼里看着都有点不可思议。
但侍卫长吴雨没有办法,他必须将这道城门看得坚不可摧,谁让他领的就是这么个差事,且摊上了一个整天派给他好差事的好主子呢。
他的好主子,安平侯李凤鸣,颇有先见之明地坐在士兵队伍一旁停着的马车里。
吴雨不理解,放着京里坐在暖阁里的差事不办,将烟花巷子的莺莺燕燕都全抛下,百里赶路,大费周章,就为赶到这么个荒山野村,吹冷风?
更不理解的是,为啥自己此刻要一手拎锣,一手拿锤,站在这令人叹息的城门前,敲得哐哐哐哐。
他扯着嗓子斟酌再三,拿出的最像样的话来:“我等奉旨前来缉凶,请在廊州戕杀官员的凶手速速出门自首。圣上宽厚,念胭脂军功稷,主动投案,从轻发落。”
吴雨一人徘徊在城门口,感觉自己像个街头卖艺的,不难想象身后不远处将军士兵定然都在笑他。他喊罢,朝那被风吹的哗哗响的马车门帘看了看,黑色大氅下的男子抬手掀起门帘一角,露出半张脸来也正在看他。
见主人没有让他暂停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喊起,喊着喊着自己也想开了,索性将铜锣和着,喊一句敲三声,敲三声吆喝一嘴,过一把唱大戏的瘾。
李凤鸣嫌弃地往里收了收脸,撤手将门帘一把甩下。正思付这不出来个人问问,他难道要主动进去吗?马车外响起一个声音。
“您这是来抓人吗?”
李凤鸣听着不怀好意的笑,冷脸懒得抬眼,马鼻在外打了个呼哨,也似催促他似的,让他更是不爽的紧:“校尉急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都到人家门口了,还不能让人喘口气。”
鹰扬校尉李承义哼笑一声,右脸刀疤一抖,勒马“哎呦”一声,哈哈直呼道:“难怪都说我们侯爷菩萨心肠,敢情这来抓人还让在乎人喘不喘气呢。”
他在拉转马头原地兜了一圈,盯着那破门半天,听到滋扭一声,忙踢着马肚子近了近,只见那门小心开了缝,半天探出一个长毛的脑袋,睁大眼睛愣了愣,又快速闪进,啪一声将门关上。
李承义只觉这也太好笑了,他自问带兵年份不长,也算不上什么勇猛精忠的虎将,但如此憋屈的事是第一次干。得亏他是受了其他令信,不然要是跟李凤鸣作同党,不被气死也被笑死了。
他拉马回来,又向马车道:“怕是还得劳烦侯爷,先给人解释解释。”
李凤鸣拨衣正欲下车,城门嘎吱嘎吱像是要断气了一般打开了。
门里呼啦啦走出一群人来,各个气势汹汹,手中不一,拿着刀枪棍棒,出门将吴雨往后逼了逼,跟那土城墙一个架势,给外面又围了一层。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出将车帘掀起,李凤鸣钻出马车,黑裘下露出一张白脸来,眉黑目炯,薄唇寡性,将身子严严裹住,不给一丝风侵入的机会。
他下车往人前一站,一股清冷的幽香从身体弥散开来,冷脸不似威怒,却有几分娇矜,李承义心道:难怪一天净是为娘们说话,自己就不像个男人。
此时的因旨村,狗都被吵醒了,满村乱嚎,村民少数跟着村长姚念飞出来,大多战战兢兢聚在街上,等着城门外的消息。
村长姚念飞胡子眉毛一般长,左手握着一青龙大刀,走路将刀把在地上杵的哐哐直响,他长眉一抖,手里接过吴雨递上的旨意,这旨虽然不是锦缎制成,但却明明白白盖着两枚大章,一章四个字“青州州政”,另一章为“曾凝”。
任凭姚念飞再怎么不信,曾凝二字一出他也要信上几分。只因曾凝其人原和他同属征北军,这人脾气暴躁,却公私分明,六亲不认,皇帝老子不对他也当面伤过脸,朝中人多忌惮,以升迁为名被人挤兑出京城,来的青州做州政。
青州在他的治理下,和相接的廊州是天壤之别,民耕有田,居有屋,城有商,四时农忙,阡陌交错,一派生气。曾凝的臭脾气也成了人人乐道的个性使然。
因旨村所在的逍遥山正是在青州境内,姚念飞迈着老腿,颤颤巍巍,朝李凤鸣走近两步,忽哀嚎一声,老嗓一开,喝断长空:“我们冤枉啊!”
喊冤这种事,李凤鸣见的多了,冤不冤的都会喊两声,可姚念飞这一喊,李凤鸣着实是有点心虚的。
他不急着说话,先将众人扫了一遍,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只能跟姚念飞先掰扯开来,道:“本侯且问,你们中没有人去过廊州吗?”
姚念飞一怔,这是什么话问的。身后众人更是来气,一青袍男子从人群中走出,面带怒色,道:“去过又怎样?去过就能证明人是我们杀的吗?”
李凤鸣心不在焉,低头笑笑,脚尖从袍下露出又盖住,抬眼再次顺着人群缝隙往城门里瞅,道:“自然不是,但,去过你们就有嫌疑。”
青袍男子听这没道理的要紧,简直是草包断案,急道:“天底下难道只有我们会去廊州,廊州的人都死绝了吗?”
他声音又高亢又狠厉,一语毕,四下静,众人只觉为自己争了口气。
吴雨提刀走上前来,要给这大不敬点教训,被李凤鸣黑氅缝里伸出的手按下。李凤鸣薄唇一勾,看向青袍男子,缓缓道:“你们去廊州做什么呢?”
做什么?去一个地方能做什么?去一个地方什么不能做呀!青袍男子被问懵住,这理由多了去了,开口要来一个,半天却捡不出个像样的,瞬间哑了声。
身后众人着急,好像少了这句他们就输定了,只能等待被冤。
李凤鸣也是个没脸的,笑道:“是说不上来,还是不能说?”
青袍男子忙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未完,人后一女子起声喊了句“顾遥”,将他喊停。
众人听声让开道来,将一白衣如风,肩披黑发的女子让出来。这女子面色清淡如水,一双眼睛尤其明亮,走路似一缕青烟摇曳,一开口却有闪电惊雷:
“探亲的,游玩的,做买卖,甚至不需原因,就是想去看看。大人非要揪出一个原因,那我请问,大人去过廊州吗?去做什么?怎么证明?”
李凤鸣心道好一张厉嘴,只听她微微停了片刻,又堵嘴般道:“就算不是廊州。青州,京州,随便哪里都好,若有人经过出了人命,就要以此论罪,那普天之下岂不是人人都该抓该杀?”
这粉唇一张一合说的什么,李凤鸣是全然没有听进去,他眼盯着人脸,像两根钉子似的,将人都能钉穿了,含笑不语,只望着出神,连一旁的吴雨都看不下去了。
吴雨“咳咳”两声,没有换来李凤鸣的清醒,却换来了女子又一番滚滚而来的说辞:
“您来抓人,并不证明我们是凶手,反而是胡搅蛮缠,让我们顺着你的歪理,证明我们怎么可以做到。大人,您方法高明,算盘精细,可您搞错了一点,我们不需要证明自己没做,是你们得拿出我们杀人的证据。”
李凤鸣被怒意击中,正欲解释,又被抢话:“若每个大人都如您这般全不费力气,只要牢狱地方够大,将满天人的人都抓了去,一个个让他证明自己不是,证明不了的就被定罪为凶手,那还真是英明神武,令人佩服的很。”
李凤鸣耳朵里就听了个“佩服的很”,他心笑道:这该是我说的词。
三月的倒春寒可不是开玩笑的,一股一股冷风将人吹得骨头都要冻裂了。李承义见前面半天没个结果,心下着急,朝他的侍卫长任长青使了个眼色,任长青领命带人上来就要拿人。
吴雨正见他家侯爷被女子牙尖嘴利呛的无话可说,拉刀上前,喝道:“少废话!抓你们就抓你们,需要什么理由!”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一时怒骂不绝,连任长青都忍不住侧目停下。
吴雨见状知说错话了,忙低头后退,再不作声,任长青也识相不发。李凤鸣捏着一张白纸从黑氅下举起,道:“这是验尸结果,所有死者脖下一抹飞红,两颊远远望去如一片胭脂晕染在脸。敢问你们,除了林飞红的独门绝学一搵胭脂,还能是什么?”
一听“一搵胭指”众人又炸了锅,一楞头小子跳出来,结巴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一搵胭指......早在十四年前就......失传了,普天之下,根本没有人会!”
众人点头附和,补充道:“我们是林将军的部下,又不是传人,根本不会这个。”
李凤鸣不急着反驳,将那白纸一松,任其飘下,纤长的手指瞬间翻转如花,鬼魅一般移形换影,眨眼已落在白衣女子身后,将其脖子掐住。
众人急道:“无衣,小心!”却恐其被伤不敢上前。
李凤鸣拉转手中人,往后退了几步,朝众人一笑,道:“我这不就会嘛。”
众人一下醒过神来:“闹了半天是贼喊捉贼,别跟他废话了!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