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而我依然有知觉。
睁开眼睛,我诧异地看着前方:那两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都被烧伤,似乎已经停止呼吸。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坑,还跳跃着一些零碎的火星。我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再抬头,却看见一条金翼龙正朝着斯堪村的方向飞去。离奇的是,那条龙有四支翼。骑在上面的人穿着白衣,让人误以为是天使拖拽着溃散的云羽飞过。他衣角和短碎发迎风乱舞,因为是在夜晚,头发颜色并不容易看清,但被千里月光照耀着,泛着空灵清莹的光。
我有些错愕,尚未从惊吓中走出来。如果不是视野范围内只有这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两个阿西尔族人是他杀的。因为,他已经飞得很远,甚至没有下来确认一下尸体。
我拾起挎包和满地的图纸,因为双手过度颤抖,东西掉落了几次。虽然金侬加裂缝将我们和阿西尔部落隔离开,但是从小到大,长辈一直教育我们,遇到了阿西尔神族,一定要使尽吃奶的力逃离,不然只有死。我对他们所有的了解,不是停留在课本上,就是停留在孩子们吓唬彼此的恐怖故事中。当孩子不听话,只要父母提到那与我们的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界,提到肤色白皙、冷漠如冰的阿西尔族人,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发抖,哪怕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高耸的建筑中,闪烁着万千恶狼瞳孔般的灯光。原本,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遥远,太抽象。而且我总想,他们在世界的另一端,而我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怎么可能和他们对上?
直到姐姐死去。在我、哥哥、妹妹以及母亲都伤心欲绝时,曾经参军的父亲眼中透露出惊恐之色。只有他知道村落里出现有作战能力的阿西尔神族是多么可怕,即便只有一个。一个星期后,大批阿西尔神族出现,杀光了村落周围的所有族人,将整个村庄包围起来。他们不敢入侵村庄,因为华纳部落每一个村庄或者城市,高空都有杀伤所有入侵者的保护光团,“奥汀的祝福”——这是奥汀离去之前,留给族人们最后的庇佑。
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做,我们甚至连话都没跟他们说过。父亲说,因为我们是华纳神族。我说,可是这样的斗争,原本应该只发生在首领之间,我们不过是无辜的百姓。父亲苦笑说,每一个华纳神族都有可能成为骁勇杀敌的勇士。所以,见一个杀一个,阿西尔族才能保证永远的繁荣。现实就是这样,历史和传说也不容许你改变,现在我们应该担心的,是如何避免死于他们的手下。
我们在村庄内坐立不安地等候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村外不再有阿西尔部落的部队,村人们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迁。父亲是退伍军人,民众将由他带领大家一起离开。当时哥哥已经成年,和父亲一起走在最前面。母亲则抱着妹妹,牵着我跟后面的人群前进。再后来的一切……就跟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一模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一团火光以虎狼之势从天而将,我看到了父亲和哥哥当场死亡,妈妈用力将我推向村子中央,自己却在跑过来时和妹妹一同被火光吞灭。
从那以后,我的黑发紫瞳就被活下来的村民们讨厌。他们都说,我和阿西尔部落的变异神族长得一模一样,说我是阿西尔族的奸细。就是因为这样,家人才会被害死。从那以后,黑云伸出巨掌遮蔽了天空,冷风刮过杂草丛生的荒原,所有彩色的灯盏在我的童年中熄灭。伴我成长充满梦想和欢笑的小小村庄,在硝烟和摧毁性的大魔法中,变成了永恒的黑白。这是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疼痛烙印:我的家人,用生命换来我的生命。于是我发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变成魔导师,也要有一日站在战场中,看着阿西尔神族一个个灭亡。
我离开了故乡,努力寻找一条能够让我顽强生存下去的道路。随后,我意识到侏儒的世界瓦特海姆或许适合自己。虽然本地的侏儒排斥神族,但是那一年我只有二十一岁,身高还不足一米四,还有一头深黑色的头发,除了脸孔肤色和他们不一样,其他的特征都极为相近。遗憾的是,二十一岁在侏儒中已经是成人,但是神族成长速度慢,二十一岁的孩童对很多事一窍不通。所以,到了瓦特海姆,我吃过很多亏,受过很多打击,流过很多次委屈的眼泪。
记得有一次快交学费时,我的积蓄完全不够用,所以请了半个月的假,去矿山打工,勾选的都是不包伙食、时间最长的活儿。神族的体力和耐力不及侏儒,那一天我饿得头晕眼花,□□失去知觉,仅仅是凭着意识,去敲一块块坚硬的巨石。半夜两点过,老板才挖到的一颗有拳头大的宝蓝金刚石不见了。听他在后面叫唤询问,因为体力透支,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然后,后脑勺被巨大的矿石砸中,我摇了摇,当场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被扔到矿山外,不要说工钱,本来身上带的钱都被搜刮光。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去找老板评理,他说我把工钱丢在你身上,自己没保管好,怎么反倒责备我。再说,你一小姑娘本来就没什么能耐,别来我这了。
侏儒就是这样,野蛮、粗鲁,但都是很厉害的巧匠,拥有强大的智慧。他们打造出很多宝物,贩卖给竞争中的阿西神族和华纳神族。他们喜欢黑暗的环境,就算离开瓦特海姆,多半也都会去阿西尔部落。在华纳部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受过这样的待遇,于是只能忍着委屈,咬牙离开矿山。可是,刚一下山,我就发现自己连医药费都付不起,终于忍不住跪在草场河岸边大哭起来。
这些年,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我时常会梦到阿西尔族的入侵,他们在黑暗中冰冷的眼神,分明的轮廓,还有淡漠的,不带一丝感情念出的咒文,接下来,万箭穿心的刺痛,会让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还有一部分时间里,姐姐会出现在梦中。她用坚毅刚强的口吻对我说,娜娜,振作起来,别忘了,无论经历怎样的困难,姐姐都会在身边守护着你;还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时间里,我会梦到一个人的笑容。
那是很奇怪的梦境。我不曾看清楚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年龄,甚至不知道他的瞳色,却知道他在凝视着我,用一种让人几乎落泪的温柔眼神。那是横在归途中的寂寞,是被封锁在时空记忆里的怀念。即便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只是出自一种本能,我都知道,那是深爱的目光。很可惜的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梦,他都如此吝啬言语。如果他真的存在,一定是一个深沉如海的人。尽管我们不曾有言语交流,但只要看到那样的目光、那样的微笑,我就会觉得再不畏惧任何事。这样一个没有起点和终点的重复之梦,一直支撑我的精神世界,直到现在。这说来都有些可笑。
当然,再美丽的梦境,在遇到闺蜜真实的咆哮以后,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和她从第一次见面几乎打架,到现在成为住在一起的好姐妹,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而很多时候,我都特想把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记录在魔法球中,扔给那些一看见她就烂醉如泥的男人们,看他们还能不能陶醉地说出“她就是华纳海姆的香榭丽舍大道”。就像现在。我回家沐浴更衣,在她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专用鱼油提炼试管,准备赶回店铺,但刚迈出门,就被无形的力量锁住。回头一看,果然是闺蜜掐着我的脖子,一脸阴沉地说:“我今天很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