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新年伊始,直隶河间,傍晚时分,一顶大轿顶着寒风一路风尘而来。到在一家客栈门前,一个十几岁仆人装束的小伙子恭敬的向大轿之内请示“启禀老爷,已到河间,是否今夜在此歇过?”
“落轿”,伴随轿帘挑起,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稳稳从轿中走出。这位老人身材微胖,面色平静中透出威严,与一身商贾的打扮似有不符,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着老人还在思索着。在周围一行人静静的等候中,老人沉吟了一刻,“好,先在这里歇下吧!”。说罢,率先抬步走进客栈。
待一行人安排好用完晚饭,客栈内早已点起了灯火。回到上房的老人,在一位老仆人的侍奉下,换了便装,洗漱完毕。“林祥,去把何卫带来,然后你也早些休息吧。”老仆人应声轻轻地退下。
稍后,“老爷,何卫带到。”上房门外,老仆人林祥说到。“让何卫进来吧。”八仙桌旁端坐的老人吩咐了一声。
房门打开,那位十几岁仆人装束的小伙子迈步走进。老仆人在屋外带好房门,轻轻离去。
“晚辈何卫参见林大人!”小伙上前一步,跪下郑重施礼,但是刻意把声音压低。“难道不该称末将或卑职么?”老人注视着地上的小伙子,疑问道。
“不敢隐瞒大人,晚辈确实身无一官半职,所以不敢冒称末将或卑职。”
“哦?”老人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声。“何卫,你且起来一旁落座回话。只是此次微服赴广东,在外还是不要称我大人为好。”
“是!大人,”何卫起身,在一旁恭敬的坐下。
此时,老人再次进入了回忆和思索当中。想十几年前,他就任江苏按察使,亲眼目睹了鸦片给百姓带来的灾难,亲自指挥了苏州禁烟的行动。眼见鸦片之祸十多年来屡禁不止,且英美俄葡等列强借鸦片对大清国实施经济掠夺的同时荼毒百姓生命,激愤之余上书朝廷,历数鸦片种种危害,并且表明自己禁烟的决心。终于,在和当今圣上道光皇帝经过八天的秘密会谈和商议后,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老人,林则徐,还清楚的记得圣上在听得他计划此次微服赴任时,思考了良久后所说的话“也罢!既然元抚(林则徐的字)已做决定,朕便不再委派其他人,只是有个年轻人,你带去驱使吧。总该有个跑腿的。”这便有了出发时,他见到的这个年轻人,何卫。
自出京至河间这一路,林则徐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圣上安排这个年轻人跟随有何深意,此刻,在灯光下,老人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就那样脊梁挺直的稳稳的坐着,有着与十几岁年龄不符的沉着。老人疑惑的同时又有着好奇。
“何卫,能和老夫说说你是如何得到当今圣上赏识的?”许久的沉默,终于被老人打破。
“回禀大人,”何卫理了理思路,平静的答道,“晚辈弱冠之年,何得圣上赏识。只是晚辈父母战死于当年平叛张格尔之乱,晚辈被家仆救出,后随军凯旋。尚书王鼎大人念我父母忠烈,收容晚辈和家仆。实不曾得睹圣颜。”
经这一说,林则徐也想起来。十五年前,**张格尔叛乱,当时朝廷调遣大军前去清剿,和阗一战,叛军围城数日,镇守和阗的清军主将见弹尽粮绝,援军久盼不至,遂弃城独自逃跑。倒是一员副将战至城破,让家仆带走襁褓中刚出生几日的婴儿,自与夫人一同赴死。平叛胜利,大军回京后,朝廷奖功罚罪,处斩了当时逃跑的主将,同时找回了家仆和婴儿。只是那婴儿太过幼小,已故的父母身份低微,又没有了其他亲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奖赏为好。当时的户部尚书,也是圣上道光皇帝的老师,王鼎王大人,居高位多年却一直清贫,一念婴儿父母忠烈,二念家中确实需要一名仆人,就将他二人收留了下来。此事当时在京城人尽皆知。
听何卫提到王鼎,林则徐之前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这些年来,可曾得到王鼎大人的指教?”
“回大人,王大人可是帝师,晚辈若能时时聆听他老人家指教,怕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见林则徐语气轻松起来,何卫也放松了许多。“十年前,王大人便要求我开始识字了,偶尔也会过问检查一下。我还记得当时我不懂事,只说我不想读书,想当将军上战场杀敌,也是受我的家仆时时以父母之事告诫于我的缘故吧。”
随着气氛的轻松,林则徐的脸上慢慢的浮起了笑容,他开始对这个少年感兴趣起来。
看到老人没有插话,脸上带着继续倾听的神色,何卫继续说道:“近几年,总听王大人说起鸦片之祸,每每语气激愤,我虽未亲见,但从大人的话语中知那鸦片定不是好东西!”
“是啊,此去广东,你定会看到为吸食鸦片而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惨况。它可令壮汉四肢不举,可令田野荒芜、百业凋敝。”林则徐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苏州禁烟前的千村薜荔、万户萧疏。
“可恨朝中驰烟派为眼前之利,不惜中饱私囊而罔顾百姓性命,每当王大人说起这些,总是怒气不止。恨晚辈无力,不能帮大人分担一二。”何卫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哈哈,你现在不就是要去替王大人分担了么!”此时林则徐早已没有了疑惑。一来以他这些年来与黄爵滋、王鼎等几位主张禁烟的大人之间的交往,对王大人的品德敬仰有加,他深信能在王大人身边待上十余年的何卫,人品定然不差;二来就凭何卫是忠烈之后,心中定有与常人不同的抱负。只是他还有最后一点不明。“那何卫,你又是如何能得到圣上的推荐,你可知此次圣上可是只派了你一个人跟着我的。”
“也许是六贝勒和王大人起的作用吧。前年六贝勒到了开蒙的年龄,我随王大人去贝勒府送礼,当时见六贝勒拿着小弓箭,在院里叫喊着不读书,要学弓马刀剑。当时一众大臣和家仆也是无奈。也是该着有缘,贝勒爷看见我,非要拉着我比试弓箭。我虽未学过,但仗着比他长几岁,初学之下,便胜了他。我记得我和他说,不读书就是傻子,傻子学弓马刀剑也学不好。想那贝勒爷也是少年好胜,就说只要我陪他读书他就读,就这样我成了六贝勒的陪读书童!一年多来,六贝勒天资聪慧,随着学识渐长,心性也成熟起来。虽年方七岁,却很得圣上喜爱。曾经六贝勒摔坏了圣上心爱的一杆烟枪,并说起我曾经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圣上估计念我俩年少无知,加上偏爱此子,也是无奈。不过,怕是就此记得有我这么个恨鸦片的伴读书童了。加上王大人与林大人在禁烟一事上志同道合,想来把我也算在禁烟派的人了吧.”何卫也是略带自嘲的说道。
“可是你毕竟才十五岁,圣上派你来,怕不是这么简单!”林则徐边想边说到。
“是啊,我还是个孩子,谁会觉得圣上重视禁烟?”何卫说完,注视着林则徐。
“哦?”听得何卫这么一说,林则徐沉吟一声,眼光一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回想起那八天和圣上道光皇帝秘密的细谈经过。
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自登基以来已有十八年多,虽自身节俭,持政有方,奈何一来虽有励精图治之心,苦乏中兴之力,二来以琦善、穆彰阿为代表的一众满臣贪腐无度,加上多年来内有几方叛乱、起义,外有列强输入鸦片为祸,国库国力比之康乾盛世差之千里。道光皇帝虽早有禁烟之心,但朝中禁烟派与驰烟派一直争论不休,致使他始终处于犹疑之中。故而才有了与林则徐长达八天的密谈。
林则徐还记得,这八天中,道光皇帝对禁烟从犹疑,到决定,再到计划的细节和善后的事宜,他能明显感觉到,道光皇帝的考虑是逐渐周全的,决心也是逐渐坚定的。可是为何不委派一名能臣或者名将?
思考良久,林则徐似乎有了一丝明悟,他决定考量一下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于是开口试探的询问道:“何卫,你莫非想到了什么?”
何卫思索了一会,开口道:“以大人的睿智和为官多年的经历,想必已经得晓圣上的深意。圣上委派晚辈跟随大人,一来是晚辈向王大人和六贝勒提起过有这个意愿,二来,也是最主要的,晚辈这个人选,不会让任何一派的人有所重视或揣测。”
“嗯!”林则徐赞赏的长出了口气。“林祥,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