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第一阶段的课告一段落以后,闲得难受的胡蝶又张罗着把人都叫出来聚一聚。
约了好几次时间,都被梁雪推了,她总是在忙,仿佛比一年四季坐着飞机漂浮在祖国上空的国家总理还忙似的,没有休闲时间,没有娱乐时间,没有周末,没有法定节假日。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脑袋细脚伶仃的陀螺,每天早晨睁开眼,脑袋就被两个字压得抬不起头来——加班。
做不完的表格,做不完的零散杂碎事情。
每天匆匆洗漱之后,就是带着难吃的面包和一杯矿泉水,与所有睡眼朦胧神情冷漠的人一起赶早高峰,走过最拥挤的路段时,地铁上的人已经不是摩肩接踵了,而是紧贴着别人或者被挤在门上,脚不能离地,否则抬起的脚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营养过剩、脑满肠肥、血液粘稠得流不动的胖子,可它仍然在拼命地吸收着营养,每一天都有背包窝伞、带着梦想从四面八方来的人,他们把梦想留在这里,作为养分被这个贪婪的城市掠夺,让它的血液更加粘稠凝滞。
梁雪有的时候会担心它这样日复一日地撑,总有一天会被撑爆了,可它没有,只是血管越来越膨胀,从皮肤下面露出丑陋的网络,变得发紫,再紫得发灰。
只有这时候,梁雪会难过而茫然地想着,我的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么?然而好像这样漫无边际的思想都是奢望一样,当她打卡进入公司开始,她就又开始了一天转个不停的工作。
赵主管说:“小梁,你能帮我个忙么?你能把昨天那个产品报表帮我核对一下么?”
赵主管说:“小梁,我这边忙不开了,帮我把文件送给李总可以吗?我跟你说啊,李总昨天跟我夸你了,说现在你这样踏实肯干又有灵气的年轻人少见了,一定要让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们公司最缺你这样的人才。”
黄姐说:“小梁,明天晨会的ppt你能帮我做一下么?我看见你上回帮赵姐做的那个了,怎么那么漂亮啊?”
孙哥说:“小梁,有份文件我写不出来啊,哎,领导逼得紧,压力大得你看我这脸蹉跎得……我听赵姐说你是一类大学毕业的嘛,学习那么好,写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吧?回头请你吃冰激凌,随便点哈。”
梁雪一直觉得,赵主管对她那么好,一说话就做掏心挖肺状,虽然嘴有点碎,但确实真诚,而且人家资历老,级别高,她让自己帮忙,怎么好拒绝呢?
其他人的忙又不好不帮,不然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哎哟,赵姐您看,还是您面子大啊,您这人就借我一会吧,我给您作揖啦!”
梁雪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打上个“赵主管的人”这样的标签,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又因为做不完事情没去吃午饭,中间实在累得不行去卫生间用凉水洗脸的时候,听见办公室几个人聊天。
尖细的女声刻薄地说:“我跟你们说哦,现在的年轻人啊,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一个个可精明呢,一进公司就知道要巴结谁,抱谁的大腿,啧啧,你看……”
随后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梁雪的样子,装得比谁都乖,一天到晚给赵红玉当跟屁虫,人家心里清高着呢,重点大学哟!”
梁雪听见几个人“嗤嗤”地笑了,她却止步在办公室门口,脑子里几乎空白了。
又有一个人说:“是啊,赵主管让她做点什么事,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天我让她做点东西,哎哟,那叫一个拿啊,‘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晚上我爸要去医院复查,我得早点回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父母生病说事,谁家里还没点事?我家狗还住宠物医院了呢。”
旁边有人劝她:“行啦行啦,跟这种人生什么气?”
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梁雪伸手打算推开虚掩的门,她想问问他们,可指尖都碰到了门上,却又缩了回来,她忽然转身大步离开,回到了卫生间里,镜子里映出她惨白的脸,早晨起来急了,粉底涂得不均匀,在灯光下面显得一块一块的,十分可笑。
我是哪种人呢?
梁雪低下头,忽然笑出了声。
几年前曾经为了一句话拎着一把破墩布杆子和几个男生在路边械斗的彪悍姑娘,变得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别人。
她曾经是个英雄,那身矜持的职业套装把她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梁雪摸出手机,给梁肃打了个电话,那边才接起来,她就蹲在洗手池附近小声地哭了。
“我到底哪错了?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她问,“我哪不好,说一声让我改了还不行么?”
小时候没来得及哭出来的眼泪这回全补回来了。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没有苦尽甜来,一辈子就那么短,世界上“苦”只有一个字,却又有那么多花样,仿佛一辈子每天换着样的吃也吃不完似的。
梁肃沉默了半晌,跟她说:“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吧?回来哥再想办法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梁肃这一句话,梁雪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想起那天她正式宣布找到工作了以后,她那哑巴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孩子考上大学了,代表她有出息了,这意义和找到工作还是不一样,有工作,就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