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当地的小公司,招聘单位的面试官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柳蓉坐着的轮椅和她空荡荡的裤管,带着一点匪夷所思的表情问:“小姐,你不会是来应聘的吧?”
他那目光里的意味实在太明显,即使是普通人也要嫌刺眼了,柳蓉心里凉了一下,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谢顶男撇了撇嘴,靠在椅子背上,手指怠慢地拨弄着办公桌上植物的叶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小姐,我们这份工作虽然比较简单,但是也是要走路的呀。我看你的简历……好像还是名校出身嘛,是个高材生,我看你可以去试试一些其他类别的工作,像是设计啊,写点东西之类,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能搞定的事情比较好。”
柳蓉说:“我能走路。”
谢顶男大大地叹了口气:“出去不要说我们公司歧视残疾人哦——你怎么走路呢?你走一个给我看看呀。”
柳蓉身上装着假肢,她就费力地扶着轮椅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满腹屈辱地在抬起腿,在办公室里走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马戏团的稀罕动物,被人看着取乐一样。
可是这取乐的时间都非常有限,她摇摇晃晃姿态怪异地走了没有五步,谢顶男就不耐烦地用笔敲了敲桌子:“行啦行啦,你这样子出去,不是要破坏我们公司形象嘛,我们不缺人了,你还是找别的地方吧。”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合上,那一瞬间柳蓉眼圈都红了,可是到底还是憋回去了,她爸还在外面等着她呢,怎么能哭呢?
她开始漫长的面试过程,在网上搜集一家一家的兼职信息,又一次一次被拒绝。这是一个太忙乱的时代,连身体健全的人都不知所措,何况是她呢?
最后柳蓉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梁雪,她摸着电话迟疑了很久,因为她和以前的朋友断绝联系也很久了,何况梁雪还是……梁肃的表妹。
终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吧,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城市,被无数个人用异样嘲讽的眼光看过了,还能怎么样?
每个人一开始离开保护壳的时候都是柔软脆弱的,摔打摔打,伤疤罗上伤疤,等慢慢地结成一个壳子,也就金刚不坏了。
梁雪最后给她介绍了一份离家不远的家教兼职,替一个正备战中考的女孩补习物理数学和英语,一个礼拜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四十块。
正好梁雪也要做家教兼职,就提前一点到柳蓉家来,推着她的轮椅步行过去,然后自己再去换公交车。
家教同样不好做,女孩的妈妈有些刻薄,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凌厉,柳蓉在一边给女孩上课,她妈妈就在旁边旁听,好像个面色不善的监工。
柳蓉就会借专心上课来避开女人的目光,那目光刺得她难受,她想不通这个时代人情怎么会这么冷漠,没有人相信别人,大家看待别人的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就是,如果我不小心谨慎,你就会骗我。
柳蓉只得一百二十分地投入,幸好她在支教的一段时间里也摸索出了一些简单的教学规律,可即使是这样,每个礼拜还是要花去大量的时间备课——怎么把那些她觉得很简单、她的小学生觉得像天书的数学物理定理定律讲得有趣又透彻,怎么激起小女孩对英文的兴趣,怎么指导她那错别字和病句百出的英文作文。
她把这份兼职当成了全职去做,兢兢业业,终于,小女孩的妈妈才在给她开门的时候有了一点笑模样,从天天去监工,变成了偶尔抽查,最后到信任她了。
她的小学生一次月考的成绩在班里上升了十五名,女孩妈妈还特意留柳蓉吃了一顿饭,对方盛情难却,柳蓉只能打电话让梁雪不用等她先走,也没通知家里人——她觉得这段路已经很熟悉了,足可以自己摇着轮椅慢慢地转回去。
等她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妈妈已经打电话好几次催了,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自己回去没问题,并且已经在路上了。
因为怕家里人着急,柳蓉走得有些急,腿上放着一大摞教案练习册和教材,一不小心,轮椅的轮子碰到了一个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腿上的书就稀里哗啦地全掉在了地上。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今天有点乐极生悲,只得吃力地搬起一条义肢,慢慢地把它弯过来,整个身体歪下来,从轮椅上蹭着下来,伏在地上去捡。
这时忽然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处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迅速地帮她把所有东西都捡起来。
柳蓉一抬眼——是梁肃。
梁肃好像都不敢看她,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捡起来,然后伸手把她扶到轮椅上,又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好半天,才带着点鼻音,小心翼翼地说:“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