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梁雪都记得。
没有人能忘记伤口,哪怕再浅淡,哪怕早已过去。皮肤随着时间,而渐渐愈合,然后伤口就蔓延到了皮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像是对任何人都怀有敌意的小兽,她所有的态度,都仅仅是为了自我保护。
还从没有人跟她说过“有我呢”这三个字。
梁肃有些慌神,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小丫头的眼泪跟决堤的三峡大坝似的,止都止不住:“梁雪?小雪?哎呦,小丫头,我说错什么了?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别人都看呢,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祖宗!我都叫你祖宗了,别哭了……”
梁雪想,梁肃真是她亲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压抑住哽咽,用力抿抿嘴,摇摇头,拉着梁肃在旁人诧异的眼神里走开,小声说:“哥,我想好了,我还是去八中。”
梁肃一个还上高中的半大小子,能有什么赚钱的手段呢?不过就是替人打游戏练级、倒卖电话卡、偶尔给相熟的酒吧老板当当服务员而已。他狐朋狗友那么多,对朋友又向来手松大方,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可笑的“大男子主义”,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没钱也不愿意跟他爸妈说,只能自己跟自己抠门。
即使他假装自己是个大人,可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个比梁雪大两岁的少年这个事实。
梁雪轻轻地解释说:“我不去一中,钱也是一方面,再者我平时的成绩其实没那么好,中考只是超常发挥,到一中可能也跟不上别人,何必呢?高中上完了还得高考,我干什么不选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学呢?哥,我就这脑子,怎么学也学不成柳蓉那样,到一中我自己也难受,你也上学,这道理还不明白么?”
梁肃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小丫头反过来安慰自己了。
梁雪使劲抹了一把哭花了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应该说是我命好,要不是忽然超常发挥考了这么多分,八中也不能给我免学费,你不知道奶奶多高兴,她虽然嘴上没说,可今天早晨煮面,还特意给我放了个鸡蛋呢。”
梁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听着这向来沉默寡言的妹妹难得的喋喋不休,就觉得心里跟被抽空了似的难过。
他想起自己在那些小兄弟之间的威望,想起他们一口一个梁哥地叫着,有时候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似的。
可那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过家家而已,他从来不是无所不能的,连妹妹考上好高中,供她去那里读书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做不好。
日出月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看不到边的轮子,推着他木然地跟着走,木然地承受、忍耐。
梁肃从未曾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年轻,和无能为力。
柳蓉度过了非常轻松愉快的一个假期,直到去一中报道的时候,她在分班的地方查看名单,从头到尾浏览了好几遍,找到了自己和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都没看见“梁雪”两个字,才意识到,自己被她骗了。
她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像是被一瓢冷水淋湿了头,直到遇到常露韵叫她一起去找班级,她才反应过来,梁雪是不会来了。
柳蓉毕竟聪明,她几乎是立刻就隐隐地意识到了梁雪不来的原因。
常露韵在激动于还能跟她一个班,顺口问:“你看见梁雪在哪班了么?”
她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回答:“不知道,刚才没看见,不过假期里她跟我说过可能会去八中,她哥在那,你认识的,我不知道她还来不来。”
常露韵就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她哥在”这个烂理由,而放弃全市最好的学校,去一个区重点。
柳蓉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纵奇才,瞎话张嘴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咱们一中重理轻文,据说到高二分文理班以后文科班挺受气的,每年高考的时候文科成绩也不像理科班那么拔尖,她说她打算学文,可能一中不大适合她,而且八中离家近,方便……再说她哥那人,人脉特别广,能照顾她。”
常露韵这才露出一点了然来:“她这么早就想好学文还是学理啦?”
柳蓉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梁雪想得可远了,恨不得下面二十年的人生都规划好了,不随大流,目标明确。”
常露韵点点头,一直就觉得梁雪有思想,没想到她这么有思想,于是飞快地又把话题转到另外的方向去了。
柳蓉分心听着,不时点头,偶尔应和。
其实梁雪什么都没和她说,柳蓉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如果是自己,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不来一中的那无可奈何的理由,不希望别人在背后可怜自己,便推己及人了……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