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里正坐于长桌正东,右下首是前任里正,于山蜂,也就是于大壮的爹。
他以前便看不惯赵家和于家的做事风范,他是读过书的,书中所言知人做事须得有大格局,心胸眼界可断人半生。
年轻时候曾与这两家相争,意欲将外姓人和三大姓之间对峙局面和缓,可于赵两家并不乐见。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破局,只能看着赵于两家在花溪村的扛霸下独大,孙家则是被夹在中间,不争不抢。
他知道花溪村这般下去迟早要出事,就在此时,王家二房横空出世,以一房之力缓解了外姓人的贫瘠之态。
之后的情势越变越好,这种情况在自己做了里正位置后看得更分明,村里三大姓氏鼎力的局面不复存在。
好几家外姓人家的闺女便聘给了三大姓的人,姻亲姻亲,有了姻缘,外家婆家都是花溪村人,这村子只会越过越好。
可偏偏有老顽固看不到这种渐好的状态,非要滋生些矛盾。
孙里正瞄一眼王家二房背后站着的十来个大汉,又看一眼于家夫妻身后的于家人,最先开口:“王二家的,你们小夫妻莫怕。我这里正骨头还没塌,之前横抢你家东西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一次。
我今儿把话说在头前,哪个敢无理动手,花溪村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不管你家在这地头多少年,家里多少人,老的小的,齐齐收拾包裹拿上户契,一并滚蛋!”
这可不是假话。
孙里正管上村子以后,将村里爱说闲话的懒汉闲妇整饬了不少,还将一户不事生产、整日混吃生是非的人家撵走。
村里人人称好,一时都是扛锄头下地,要么结伴出海,为家里奔波好日子的繁荣景象。
之前从县里来的农官和户官瞧了村里的生机样子,连声夸孙里正好,说回去要在县太爷面前说好话呢。
几个扛着锄头的于家青壮闻言顿时讪讪,收起脸上的凶相。
于山蜂看他这副做派,心里恨得要死。
这老小子以前装相,村里大事上软泥和稀,一朝翻身倒是耀武扬威的。不过眼下并不为这事,且先忍他,事后再和赵家商量怎么料理他。
“孙里正,你无需吓唬老夫。今儿来着王家院子,是给我家大壮求个公道。王二麻子,我且问你,地上这人的伤势,你认不认是你所为?”
王二麻子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我....”认
‘认’字尚未出口,只听身侧妻子抢先道:“凭何要认?这人是谁?”
庆脆脆只觉胸膛里的一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话音里的颤抖,“这人头脸裹得严实,就能看出一双眼,你要我夫君认什么?”
地上的人闷哼一声,哆嗦着伸出右手指向王二夫妻,“恶.....恶...毒....心肠!你们将我害得这样......”
一句话不成音,继而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孙里正皱眉看于家人又是抚胸又是顺气,解释道:“此人乃是于大壮。他昨夜一身重伤回了家,直到片刻前才苏醒。醒来便指认是你家害他性命...”
孙里正尚未说完,‘于大壮’处的于家婆子哀嚎一声,“儿呀,娘的大壮呀。说得好好的,去镇上做事,怎么伤成这样?天爷呀,你开开眼吧,求你给我大壮做主呐。”
她怀里的血人很明显又昏过去了,于家婆子哀哭做不得假,情真意切是真心为她家大壮哀伤。
靠在附近的几个于家小子口里唤着‘婶子别伤心’、‘婶子别怕’,不时抬头仇恨地瞪着对首站着,很明显无动于衷的王二夫妻。
“你们这对狠心烂肠的夫妇,不就是上一次于叔领着人来你家说理没管控村里人出了事嘛。可事后不也赔偿,我叔连里正当不成了,为甚还下此毒手,残害大壮哥?”
前后才多久就断案了。
庆脆脆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于婆子又看向皱着眉头一脸沉重的于山峰,只觉哪里不对劲。
可身侧的王二麻子却当她是害怕,再一次开口:“人是我动手....”
于山峰眼神如刀,猛地扎向王二麻子。
庆脆脆再次打断,“人要是我夫君动手弄伤的,赔钱赔人赔命都行!可我要问一句,这人真是于大壮吗?”
于山峰喝道:“王二媳妇,你闭嘴。村里多少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本就不吉,再敢多嘴,仔细拉你去祠堂。”
眼看王二麻子就要认罪,却一次次被阻,于山峰气恼开口。
王二麻子也不是憨傻的,方才脆脆一句话,他也察觉出不对劲,往被于家人藏在身后的血人看去。
却被一个于家人从旁挡住,遮得严实,只能从缝隙处瞧见于婆子搂着人哭的背影。
孙里正眼神示意王二媳妇放心,起身挡在正中,“既然王二家的怀疑这人不是于大壮,这样,将人抬出来,也不必如何,只将脸上的缠着的布巾解去,叫大家看个分明。”
这一会儿的功夫,村里的人都听了动静,很快在王家二房外边站得满满当当的。
有的小孩子猴一般已经窜上了树,看了热闹还给看不清的人喊话。
于山峰铁青着脸,并不说话。
倒是于婆子哭声更大,只不过换了一番说辞,“我儿伤势这么重,脸上头上都是伤,那上百两银子的金疮药怎么能说去就去?儿呀,他们欺负你昏着没办法说话,非要揭开你伤药。这是存了直接害死你的心思,这样就能换个死无对证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
起初有人站于家夫妻这边,说自己爹娘还能认不出自己孩子,别不是王二家的害了人,被人指证后想要杀人灭口吧。
渐渐出言相帮王二家的越来越多。
邻靠于家门户的林家汉子喊道:“于婆子,莫哭了。你儿子这般重的伤势,老夫是亲眼瞧着大夫进去看病的。今儿村里人一定给你家大壮撑腰。”
秦家婆子瞥院中场景,也说话了,“这人抬到此处了,怎么不说怕伤势重颠簸出了问题?”
“秦婆子,你家靠着王家二房挣了多少钱,可不兴偏帮。这事儿还是要说理的!”
秦婆子:“说理?咱们花溪村原来是说理的村子呀?哼!放远近打听去,花溪村是有名的强盗村。我四闺女相看人家,给媒婆多少钱人家都不愿意说和。这时候说理?”
“那我老婆子问一句,赶明,我让我大儿缠上一头白巾,也让抬着进了你家院子,说是你打的,是不是你也得赔?”
“秦婆子,别胡搅蛮缠。于大壮昏迷前,已经亲口指认过。”
于家人开口道。
这时候又有人道:“王二家的不是怀疑这人不是于大壮嘛,把他左脚鞋子脱了,于大壮脚底板长着一颗黑痣。”
庆脆脆耳闻于婆子哭声一顿,像是换气一般,下一瞬又要说什么,急忙扯身旁的丈夫。
王二麻子接应道:“只要这人脚下有黑痣,能证实是于大壮本人,我今日便同他走上一回公堂,看看究竟谁是谁非。”
骑虎难下。
这是于山峰此时唯一的想法。
脱了,很快就证实此人不是于大壮。
不脱,不正说明自己这一趟站不住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