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冰消雪融,细密的雨丝下了小半个月,昔日繁华的洛京城被迫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夜深人静时,前科状元姚长青的府邸内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雨水渗湿了状元府的外墙,凄冷的月色下,深红的墙面上仿佛沾满了一层沉郁的血色。
内院,怀瑜阁。
屋子布置地素净典雅,垂帘屏风,重重帷幔,其后一张千工床上,阮虞正蜷着腿倚墙而坐。
她年纪不大,眉宇间尚有一丝清丽稚气,散发赤足,满脸病容,单薄的中衣空荡荡得裹在身上,几乎瘦脱了相。
烛光荧荧,明黄的火焰扭曲跳动。
阮虞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上空,眼神空洞,仿佛一尊静立着的石像,只有呼吸时轻微起伏的胸口让她看起来尚有一丝‘人气儿’。
她的袖子湿了半边,床褥上晕开了深褐色的药渍,浓郁苦涩的气味在空旷的屋子里弥漫开,地面上还残留了一些细小的碎瓷片。
这委实不是堂堂状元夫人该有的体面。
不过阮虞对此却毫不在意。
三年前,她的父兄战死边关,侯府千金一朝沦为了孤女,又仓促嫁为人妇,成了状元郎姚长青的妻子。
她要为父兄守孝,姚长青就封了内院供她住,平日都只在书房安歇,且洁身自好不纳二色,即便阮虞没能尽过一天妻子的责任,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体贴深情地满城皆知。
因此,阮虞也一直感念着丈夫的恩情。
可事到如今,图穷匕见,阮虞才知晓他往日不过故作深情。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一场骗局!
好一个大义灭亲的状元郎,阮家百年将门,满门忠烈,反倒是成全了他的美名,成了他口中卖国求荣的小人!
“吱嘎——”
开门声响起,打断了阮虞心中的愤恨与不解。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一只修长的手掌掀起了里层的青色幔帐。
“娘子,你又胡闹了。”姚长青语气温和,笑容舒朗,一身崭新的官袍,不怒自威。
他像是没看到妻子的狼狈,只是摇了摇头,接过一旁侍女奉来的药碗,像哄孩子一般说到,“这是下人熬制的新药,已经晾了许久,温度正合适,娘子快喝吧,这回可不能再打翻了。”
阮虞没有施舍给他一丁点儿的目光,反倒防备地抬起一条手臂横在胸前。
她依旧仰着头,微微张口,道:“姚长青,我阮家究竟哪点对不起你,叫你连死人的名声都不肯放过?”
前些日子,她孝期将满,贴身侍女小蝶便想给她裁一身艳丽的新衣裳,不过因府上积攒的多是素色布匹,她只好出府去采买,回来的路上却听到有人赞颂她家姑爷是个不离不弃的好郎君,对她家娘子却百般鄙夷。
小蝶不解,上前询问缘由。
原来,据传三年前陇东一战,齐军惨败于胡羌联军,乃是身为主将的镇北侯阮洪出卖军情之故。
由此害得边军不宁,十万将士惨死。
他本意卖国求荣,殊不知外族狡猾至极,杀虐成性,最后自己也丢了性命。
开始京中只是有些流言隐隐提及当年的那场仗败的蹊跷,没过多久矛头就指向了战死的阮侯。
流言愈演愈烈,本以为是有人恶意中伤,直到阮家的女婿,时任翰林修撰的姚状元拿出了盖有阮侯私章、写给胡人将领的亲笔书信。
如此,证据确凿。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这般小人,死后竟还让他得了忠义之名?
时人痛骂阮家父子,又称赞姚状元深明大义,得知真相后选择了大义灭亲,揭发了这个卑劣的卖国贼,而非帮着老泰山隐瞒罪行。
……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可状元府上从未有人提及,小蝶惊觉不对。
阮侯爷和胡人那可是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她偷偷去寻了阮侯的军中旧友探明此事,回去后立刻告诉了阮虞,然后就被闻讯急忙赶来的姚长青当着阮虞的面给活活打死。
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小蝶血肉模糊的身体,刻骨的寒意让阮虞不住的颤抖。
她的夫君踩着她父亲的名声上位,她却被完全蒙在鼓里,还替这人的升迁感到高兴。
多荒唐。
姚长青对她的质问显得极为诧异,他把碗放回托盘上,背手站定,“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朝中众位大臣可都是验看过了,那封通胡的书信确是岳父大人亲笔,上面的章印也不曾作假呀,小蝶那丫头果然不是个好的,竟害娘子误我至深。”
阮虞不理,只是冷笑。
“岳父大人资助我读书,把爱女许配于我,还将我小叔调到他帐下当佐领,甚至助我得来现在的好名声,若非他老人家,我如何能取得今日的成就?”姚长青一甩袍袖拱手到,真是个清风明月朗朗君子。
“……姚长青!”
“你知道!你知道!”
阮虞嗓音嘶哑,尖叫着抓起手边的玉枕锦被一股脑地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