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悯抬头,他能明白却拉不下脸。离开时,的确是与徐玉朗闹得不太好看。说到底,谁能被后辈压一头还心平气和?
周念蕴挥手,出口凉薄:“办不到就不必再来。”陈悯躬身退出去,他知道这是必须握住的机会。
马车声逐渐远离小巷,周念蕴站在窗边,采郁进来,她问:“谁同他一起来的?”
采郁一愣,顺着她目光而去,瞬间了然:“是陈大人的夫人,一直等在巷口。”又是给陈大人添衣又是递暖炉,也是,这天冷的紧。
“歇息吧小姐。”采郁轻唤。周念蕴回神,放下珠帘盖住屋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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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朗天没亮去了趟灾民集中地,今年入冬也早,不断涌来的灾民是个大问题。
回到府衙,万绅已在屋中等他。两人都看到对方,却谁也没开口,直到徐玉朗先说:“万绅兄。”
万绅拿出账本,是之前残余这个月收回的税钱。琼州是长公主地界,她因灾情免了一年税款,万绅已无所事事好几个月。
以往都是交了账,说上几句场面话就走,今天万绅却拉了把椅子在徐玉朗对面坐下。
“账就这些,其余的就是不交,徐大人不让动武。”万绅摊手,“我没法子了。”
徐玉朗客气轻笑:“有劳万绅兄。”
万绅静默一会,突然神经一样的嗤笑起来:“你说我们三个人啊……陈悯闲赋在家,我俩呢,我喊徐大人,你唤万绅兄。”他不禁怅然,怎么到这个地步了。
徐玉朗笔尖一顿,觉得他今日定是有话要说。
万绅直视他。初见徐玉朗,他风尘仆仆,只带几套旧衣裳便来府衙报道,谁也不信他是京中派来的官吏。
困顿、苦厄、不得志,万绅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再看如今一年不到,徐玉朗虽坐在他对面,但两人身份官位的鸿沟已天差地别,万绅从徐玉朗身上看到的,已是全然的斗志。
“谁也料不到玉朗你际遇超凡。”万绅抬手,像在指徐玉朗,又像是要触摸那个他不可及的位置,“叫人羡煞。”
徐玉朗不答。这知府之位来的突然,挚友之间的隔阂亦是突然,蓦然回首之时,他已是孤身一人。
万绅不懂他的想法,自顾自胡言:“我没本事,这样小小的一个官位坐了这么些年,混沌惘然,早忘了还有更好的去处。”
徐玉朗正要安慰,万绅却话头一转:“就连怀柯也瞧我不起。”
徐玉朗皱眉。
“白玉楼什么地方?今日是恩客,明日是登徒子,何差之有?身份地位银子尔。”万绅状若癫狂,“你知道她提了那个有钱的恩客多少次吗?”
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到底是要说官场不顺心还是情场失意?徐玉朗细细看着他的神色,亦或两种都有。
万绅旁若无人的笑了一会,终于问出他装了这么久想问的正题:“你说你那个相好的,知道你如今升官发财,她后不后悔?”徐玉朗抬眼瞪他,万绅装作看不见,追着问,“会不会回来找你?”
“不会。”徐玉朗斩钉截铁。
万绅一愣,复又笑起来。不知该说他纯情还是人傻,那女人正大光明的又来了琼州,跟那个有钱的恩客坐一张桌子,自然不再找你。
万绅神色晦暗又变,像抓住了徐玉朗的短处似的,心底有些痛快。
他昨夜思来想去各种可能,先前就听说她是个家境困顿的,徐玉朗不也抄书养她?夫妻、兄妹被万绅一一排除,那便只剩那种女人了。
“你若无事……”
万绅扬眉打断他:“为什么不会?世上还有不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辈?你就这样信她?”像放了鱼钩没装鱼饵一般,万绅戏弄着徐玉朗。
看他几乎就要给周姑娘定罪,徐玉朗听的刺耳,透露一句:“先前是我误会,她本就是京城人士,家境不凡。”没注意到万绅脸色一变,如今再提及徐玉朗压住心底感受,只是陈述,“既然已回京,还回来做什么?”
是回复亦是反问,问的是万绅也是告诫徐玉朗自己。
砸了咂嘴,万绅思绪乱了。各种可能再又浮现,他一时难以摸准。
正想着门口小吏来报,陈悯陈大人求见。
徐玉朗起身出去,刚出门与提着礼来的陈悯撞上。不顾院中仍有旁人,不顾天寒地冻,陈悯决绝地跪倒在地,惊得徐玉朗差点与他对拜。
万绅踱步到门口,陈悯正懊悔:“愚兄之前猪油蒙心,其实当日回家便后悔不迭。”他自述这段时间心境,情真意切,徐玉朗连连点头,“可……可这我又要面子,唉!拖到如今登门,还请贤弟莫要嫌弃。”
徐玉朗直说不怪罪,能有他分忧才是好事。
万绅躲在门里嗤笑,陈悯这又是哪出?要面子?他看陈悯是全部豁出去了。
“……万绅兄正在里头。”徐玉朗是真高兴,他迎着陈悯进来,一边絮叨着。
进了门,万绅带笑与陈悯恭维:“又能与陈悯兄共事,喜事一桩啊!”
没说几句,万绅借口要走,临行前他伏在徐玉朗耳边轻轻一句,叫他浑身一颤,脸色全无。
再回首已是万绅功成身退的背影,独留陈悯不明所以地连声喊他。
徐玉朗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口炸开,席卷全身,他甚至怀疑万绅有没有同他说那句话——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