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切此人,正如同我刚刚所说的,是个颇难搞的家伙。
他母亲慧妃娘娘只是边境小城里一个不受宠的小官庶女,却因得了皇帝青眼一路顺风顺水晋到四妃之首。若不是前头还有个家世庞大的皇后镇着,怕是后宫早就能变了天去。
佳丽三千们忌惮慧妃,朝臣们心里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全都日夜担忧着万一娘娘不高兴就变成了个妲己褒姒似的人物,枕头风呼啦啦一吹,就哄得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来表演个烽火戏诸侯。
母亲长年宠冠六宫,又在坊间流传着“妖妃”之名,在这种背景下长大的七皇子谢望切处境可想而知。
一面是父皇满眼慈爱一口一个“吾儿”地唤着,一面却是深宫里无穷无尽的恶意中伤。天家本就无情,连幼年一起玩耍的手足都随着长大慢慢生疏,温良恭俭的笑容下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算计,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破和善的面具展露出泛着冷光的獠牙。
所以养成了那么个冷冰冰的性格也不奇怪。
真是棵可怜见的水灵小白菜。
我瞎琢磨的时候已经走过了垂花门,远远就瞧见爹立在廊下,努力维持着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至于比哭还难看。旁边揣着拂尘的宦官倒是满脸笑意,偏偏上了年纪,不笑还好,这一咧嘴便更像风干的橘子皮了。
虽然说我一贯不怎么着调,但仰仗继母平时疾言厉色,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错的。于是理了理袖口微微福身:“李公公近来可好?”
“托江姑娘的福,老奴这身子骨还算康健。”李满意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说话做事从不会拂了人面子,这会也笑眯眯道:“倒是要多谢姑娘体贴,上次进宫带的新鲜点心娘娘们都喜欢的紧,就连咱们一向挑嘴的七殿下尝了都说好呢。”
我心知皇上怕他的宝贝小白菜在我家过的不习惯,这是特意安排了李满意跟着拉关系打圆场来了。刚想顺势应和几句,却赶巧花厅里随侍的丫头进来屈了身子:“七殿下回来了。”
我闻言便下意识往那边瞧。
尽管谢望切此刻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倒是已经拔节得颀长清瘦。一竿沐雪青竹般的身影甫一出现,便叫所有人都下意识把目光聚拢在他身上。
他却像一无所觉,行云流水地朝着我爹和继母的方向行了个大礼。同我家总像要老泪纵横喊一句“殿下使不得”的江国公比起来反倒更像是经年累月如此一般,只神色淡淡道:“国公及夫人安好,方才以为妹妹会从庭院那边来,便耽搁了些。”
他顿了顿才抬起头来,我却是怔了一下。
下午的阳光好得很。谢望切穿着件白梅色鹤纹的长袍,挺直瘦削的背脊流畅得赏心悦目。偏偏眉眼里天生带着几分冷感,哪怕喊着最亲近的称呼也带着几分寒潭冷泉一样的漠然。
上一世明明不是这样的。十七岁那年的宫宴上我也曾隔着乌泱泱的世家贵女远远瞥过一眼。那时他起身为陛下祝酒,难得着了华服的少年挥手便是一个气势磅礴的“寿”字,声音含笑眉目如画,身躯微躬却带着种不屈不挠的韧劲,哪怕是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卫蕊也不禁瞧得羞红了脸。
那时我们并无深交。他却也曾站在水榭后朝我微微颔首,星子般闪烁的眼里很有些无奈的意味,道:“你若是不愿,我便去请父皇收回成命取消赐婚。”
不想如今却变了具空壳。十几岁的少年平白便要离父弃母,活脱脱成了话本子里头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的天上谪仙。不过这辈子他做了我的兄长,如梦中那般为我二人赐婚的旨意是再不可能了,只是倒不知道又有哪位误入凡尘、人美心善的仙女儿姐姐能十年如一地捂热了这块冷玉。
想想就不禁为我那还不知道在哪座府邸里算账绣花的未来嫂嫂掬一把同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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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经的开宗祠入族谱还要挑个好日子,谢望切同李满意今儿也只是来传旨混个脸熟,并没有留多久便走了。
继母却是个急性子。人前脚一出府,后脚她便指挥着丫头婆子开始洒扫,说要给七殿下收拾一间合心意的屋子出来。
我爹到前院去了,我便复又歪回美人榻上懒洋洋趴着。只见管事妈妈领了钥匙去开库房,金丝楠木镶玉屏风跟不要钱一样地往屋里送。
刚刚被打发去小厨房取点水果来的翡翠这时恰好端着盏新鲜杨梅进屋。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平素管着我房里的份例,眼界其实也不算小,但见到这阵仗却也不免咬了舌头:“咱们府里这么阔绰的?”
她这边暗自心惊,却不想被我听了个正着。我笑着捻起桌上的一条碧玺手串,剔透的绿色在碎金似的阳光下荡出粼粼的波光:“爹是正二品的国公,逢年过节的赏赐积少成多也不是个小数目了,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