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夕,日暮西山;
锦江春色,玉垒浮云;
天降大雨,夜露晨霜。
无论天地如何变幻,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门口,纹丝不动。
荒木歌川跪在这里已有几日,但他的脊背依旧直挺挺的,宛如当年站一整日军姿的坚忍无畏。他孤独而坚毅的两肩落满尘霜,似是敛聚了天地的苍茫,又似矗立在漭漭大海中的高山,巍然深沉!
荒木歌川跪在这里,等待一个原谅。
家中侍女来来往往,也无人敢应声。而这几天来,荒木歌川为了能够妥善做这件事,便找了一个借口将他爷爷奶奶安置到东京别处居住。
这几日中,曾下过几次雨,荒木歌川浑身都被浇透,但他也未起身。医生说莫共虽然受了些惊吓,但现在胎像比较稳定,孩子生长的还不错。那日,出院之时,医生特意叮嘱自己,“夫人这样的体质能有孩子实数不易,请一定要认真照看”。连医生都万分惊叹,以莫共这样的体质竟然也能怀上孩子……是啊,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发生了,说明这是他世界里的奇迹!是他最大的幸运!这真是太好了,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来赎罪、来弥补,只要莫共能原谅他,他做什么都可以……
深幽的夜色,万物静谧,悄无声息。是那座深暗的密室,张甫程被枪击中倒地,红色的血液从他嘴角流出,最后流入他的眼眶。突然间,莫共看到,张甫程陡然起身,一步一挪,蹭着粗糙的刑讯室地面,向自己爬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弧形弯刀,鲜血从他眼睛里汩汩流出,他的脸已经扭曲,嘴里迸发出钢刀一般锋利的咒骂,“我要杀掉这个孽种”“千千万万中国人都被残害,这个中日两国的孽障一定要死,要为那些死去的人赎罪……”
夜色高寒,漆黑无声。莫共倏然惊醒,浑身冷汗直流。张甫程临死之时的眼神,她怎么会忘掉,她怎么能忘掉……莫共好像隐隐听到了“咝咝咝”“咝咝咝”铁机绞碎东西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心脏被丢入那碎铁机里,声声碎裂,不然为何自己此刻痛得如此不可救药?浑身颤抖着大口喘气却呼吸不到空气,连一丝求生的夹缝都没有。
又是一个噩梦,自她怀孕便噩梦不断,如今,好似更加重了。还有,刚才睡梦中,一晃而过的片段,荒木歌川如往日那般躺在自己身旁,已在夜色中熟睡。她却不敢望向他的脸,她怕自己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张甫程……她总是在黑暗里,左右开弓,荼毒挣扎,却总被弃之深海,浮不上岸。
莫共在心底默默念着:甫程教官,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千万不要原谅我,你在那个世界也不要原谅我。因为你原谅我,我就宽恕我自己……
此后,莫共再无睡意,直接坐起来,望向外面。从昨晚开始细细碎碎的小雨还未停歇,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要入秋了。
这几个月来,莫共停止了过往的所有药物,腿部、肩胛,还有骨头里传出来的疼痛隔三差五的窜出来,但莫共也全力忍着。她的小腹隆起,已十分明显,身体各个部位均发生了变化,腰部增粗,整个人开始变得笨拙,后背也有些发麻。好在没有特别大的不舒服,孩子偶尔会动,但也不会动的很厉害,不会乱打乱踢。只是她总是嗜睡,也总是觉得浑身无力,好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一日清晨,天彻底放晴,莫共走到外面,刚踏出家门便撞上了跪在雨水里的荒木歌川。只见他细碎的胡渣布满脸颊,满面憔悴,但他的眼眸却异常坚定。
三日前见他跪在这里,这两日来接连阴雨天,莫共也未出门,她以为他早都起来了……莫共惊异问道:“你……你跪在这里多久了?”
荒木歌川沉默,只是微微抬眸。这一抬眸,满眼的坚毅在一刹那破碎,如满湖碎裂的琉璃。莫共一阵心悸,她拉住其中一名侍女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侍女望向荒木歌川,并不敢直言,结结巴巴道:“夫人已经……已经……睡了六……七日了。”
这是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窗前的第七日。
他眼眸中又出现了熟悉的破碎感,那是难以言说的一种感觉,莫共又是一阵心痛。
莫共这才清晰的忆起那日在院中的对话,出院第二天,莫共发现荒木歌川跪在“共心斋”窗前不起身,便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那便是无论生死,你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我们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呀,他需要我。”
“他自有命数,不用你管。”
然后她决绝凛冽的回了“共心斋”,再没有出去过。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莫共的心跳逐渐加速,这么久了,他便一直跪在这么硬的地面上?
莫共又望向荒木歌川,她发现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眼睛里储藏着的皆是无处安放的深意。如过往在南京在东京许多次他投来的目光。
莫共也忆起,在这期间,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都来家里不止一次的劝过荒木歌川和她,但是荒木歌川无动于衷,而她沉沉昏睡了许久。
下一秒,荒木歌川倒在地上,莫共大喊着与其他人一起将他扶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