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二十四日,武汉万国医院。
白穆清拿着病历表走进207病房,一身白衣,如春回大地般和睦洁莹。
见医生进来,床上这位年过不惑的病人坐起身,他皱纹布满眼角,面容是落满天涯征战的沧桑,却昂藏七尺,目光如炬,年少时的轩昂伟岸丝毫未改。病人认真看着医生,不一会儿,他突然脸涨得通红,异常欣喜,双手互相握着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为好,急切激动的望向走进来的主治医生,是她吗?
这时,白穆清也停下脚步,一步都无法再向前迈进,这位病人……这位将军……原来真的是他。在办公室拿到病历表之时,白穆清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王耀宗(字将白)。
两人相顾无言,久久凝视。
过了一会儿,王耀宗下床,向前一步,站在白穆清身前,轻轻问道:“束儿,你还好吗?”
多少年流落天涯相隔**的情深义重,最后只剩一句“你还好吗?”
白穆清看到王耀宗将军,不禁眼眶有些湿润。时移世易,乱世洪流,没想到还能再见面。白穆清认真答道:“我挺好的。”
听到白穆清的声音,王耀宗眼睛里忽然含着热泪,他转过头去,不再看眼前这个人。
“当年你……南京政府传来消息,说你……那消息是假的吗?”白穆清坐下来,仔细回忆道。
“那消息不假,那一场战争,我们团几乎全军覆没,我当时被炮弹炸晕了,是在战争结束的隔夜凌晨,我才醒过来,从尸体堆上爬出来回去,而这之前,这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我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调任云南……真是造化弄人呐!”
王耀宗年少投军,作战勇猛,带兵得法,三年的时间不到,便由刚入部队的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长。民国十四年(1915年)九月,王耀宗带领部队于南京与滁州的交界处汪郢乡讨伐复辟帝制的袁世凯部队,战争持续了整整两日,待结束之时,几乎全团覆没,只有王耀宗和几名亲兵活了下来。
王耀宗迫不及待问道:“民国十七年(1918)年,我回家省亲,登门拜访白家,可伯父说已经三年多没有你的消息,以为你在南京遇难,再后来,战事频繁,再也没有机会回去。我以为你……还好,还活着……活着就好……”
王耀宗背过身去,不再看白穆清。天涯漂泊,思念清瘦,一盏离殇,十世难平。
汹涌的往事被忆起,白穆清想起当年自己只身一人从广东去往南京,乘坐的游轮在海上翻出一片又一片雪白的浪花……白穆清储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病房静默下来,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时间过去很久,王耀宗再次问道,语气故作轻松些:“这些年,怎么样?不是一个人吧?”
“我结婚了,有两个孩子。”白穆清郑重答道。
“结婚好,结婚有人照顾你,这年头,一个人活着不容易。”王耀宗继续,“你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后,为什么会去南京?”
白穆清缓缓叙道:“当年反复打听,才知晓你在南京任职,为了找你。”
王耀宗头略微向前伸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面色又开始涨红,双手忽然胡乱动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身体左右摇晃,不敢直视白穆清,良久,才轻声叫道:“束儿……”
“来南京找你没找到,带来的积蓄也用完,幸好遇到喻清,才得以生存下来。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白穆清说着笑了起来:“你呢,夫人还好吗?”
王耀宗看了一眼白慕清,眼神又迅疾躲闪开,望向别处,沉幽一会儿,才开口“我啊,我……没有娶妻……这么多年,一直忙于战事,各地转辗,没有时间……”悔恨交织,无奈遗憾统统遍布王耀宗将军沧桑的面容间:“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将白,我没有怪你,我很幸运,遇到喻清。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一个人。”白穆清说着握住王耀宗的手,王耀宗头低下,眼角湿润,似是想哭又没法出声。
“我……呵,我在外征战习惯了……我回过一次广东,那些年,你杳无音讯,家中人都以为你遇害……知道你还活着,能够再见你一面,已是我余生之幸。”
王耀宗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牟定白穆清,虽然白穆清已是四十多岁的面容,脸庞依旧白皙,可是眼角却爬上细小的皱纹。王耀宗仿佛还是看到披着乌黑长发一身精致流苏旗袍的可爱姑娘。
王耀宗在徐州会战中左颊枪伤复发,导致脸部肿胀,视力急剧下降,不得已转赴武汉万国医院,竟然遇到了医术最为精湛的外科医生白穆清。
白穆清给王耀宗做了手术,在他的口腔上颚取出一块碎骨,王耀宗在医院疗养。
这一天,莫共来医院找母亲,主治医生办公室里,莫共推开门,看到的竟然是父亲。
莫共娇俏问道:“我娘呢?”
“在207病房。”
莫共感觉到父亲说这话的语气与平时不一样,便认真地盯着父亲,狡黠笑道:“爹,您今天是怎么了?”
莫鹤秋故作轻松:“没什么。”
“没什么?我怎么觉得是有什么呢?”莫共了解父亲,他很忙,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会来医院找母亲,来找母亲说完事情便会离开,不会在母亲办公室里等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