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末,庚子春,雍畿小雪。
无大事发生。
江左守备临太监,奉旨回京。
***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飘下,染白了古老的庙宇。单檐歇山式的房檐下,剔透的冰凌倒悬而挂,含着露水,欲滴不滴,好像敛去了所有的凌厉与锋芒。
不少旅人都停下了归家的脚步,谨慎地选择了暂避风雪。
雍畿三十里外有座莫寻山,山下有一座新修起来的真静禅寺,名声不显,占地不大,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鼎盛香火。老方丈慈眉良目,广结善缘,为每一个临时来借宿的施主大开了方便之门。
“这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唉。”
“既来之则安之,即便你现在回京,也进不了城,除非你官大到能让城门在宵禁时还为你而开。”
“嗨呀,甭管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在这鬼天气面前谁都一样。”
南来北往的借宿之客,三三两两地坐在廊下闲话家常。他们之前已经说了许多,聊斋志怪、风土人情,如今连俯仰天地的常人渺小都感慨出来了。人一闲下来,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达官显贵怎么能与普通百姓一样?”
“慎言。我听说江左守备太监也是这几日就要归京,若那东厂番子就在你我之间,听到这样的话……”
刹那间,众人集体变成了哑巴,更有甚者,恨不能时空倒转,回到一息之前毒哑自己。
诡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突然起头,莫名就歌颂起了当朝的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求生欲可以说是很强了。
池宁就是在这个时候身披风雪而来,车马相连,排场极大。
小沙弥提着一盏灯走在前头,领着披蓑戴笠、前呼后拥的池宁,从庙门口一路走来,跨过了猩红的门槛,带来了一夜寒凉。
进门后,随从就为池宁解下了蓑草,露出了里面少年的身躯,用料讲究的月白色宽衣,以及……
被仔仔细细、小心翼翼护在大袖之中的一截乌木。
说来奇怪,这木头明明其貌不扬,黑得普通,却被池宁指若葱根的双手捧出了稀世珍宝之感。池宁的一双手,也被这漆黑的木衬得更加白嫩无瑕,宛如羊脂。只一个寻常动作,就能引得人目不转睛,惊叹连连。
旅客中有一胖世子,是个混不吝,本不屑表露身份,与草民为伍,但在看到池宁手上的木头后,也心痒难耐,忍不住跳了出来。
“我是闻时宝。”他拦在了池宁身前自报家门,好像他这么说了,便该没有人不知道他是谁。闻时宝用施舍般的语气开门见山:“本世子就不与你兜圈子了,我祖母她老人家即将迎来八十整寿,我看上了你手上这截木头当寿礼添头,你开个价吧。”
“???”池宁虽解了蓑衣,但还戴着笠帽,露不出表情,可他浑身上下已经充分表达了一个核心意思——你,谁?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闻时宝自认风流地打开了手上的折扇,却更衬得满脸横肉,凶相毕露,他自顾自地上演了一处威逼利诱的戏码,“本世子最烦自命清高那一套了,见一个,打一个。”
此人八成脑子有疾。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池宁就只丢下一句“珍爱之物,恕难从命”,便直接带人绕过了闻世子,准备扬长而去。
闻世子哪里见过这阵仗,竟有人敢不给他面子,当下就炸了。这位胖世子的眼睛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啪”的一声合上折扇,就追上了池宁,想要给他一个好看:“你给我站住!谁允许你走的?这是你想不卖就不卖的?你可知道我祖母是谁?我……”
在闻时宝的扇子即将打到池宁时,池宁猛地转身,反打了闻时宝一个措手不及,前脚绊后脚,闻世子就这么以标准的狗啃屎姿势,摔到了佛前。
所有人都忍不住哄笑出声。
闻世子气得肿红了一张脸,他随即大喝一声,就要喊人来与池宁拼命。
池宁身后穿着同样蓑衣、动作整齐的私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已经闻风而动,持刀站了出来,将池宁护在身后,同时将出鞘的利刃对准了闻时宝。这些根本不是寻常雇来看家护院的打手,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们如臂使指,剽悍好战,连刀尖的寒光里都充斥着浓郁的凶煞之气!
闻时宝被彻底吓到了,但他的人也及时赶了过来,扶住了这位不堪大用的世子爷,并附耳说了他们在池宁马车上看到的“池”字。
两方就这么僵持而立。
只有池宁不准备再忍,开口问了句:“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冷得像高山,似冽泉。
闻时宝当下就笑了,好大一声,他道:“本世子需要知道什么?这四九城,我还没听说过哪个有名有姓的人家姓池呢。”他料定池宁只是富商之子,因为没见过世面,才敢如此嚣张。闻时宝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自报家门,等着看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别怪本世子没告诉你,我姓闻,大启闻氏的闻,圣人特赐的国姓。”
“我祖母乃是康乐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