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孤鸿明灭,以苍天之大,它难觅容身之处。洛阳红深深浅浅,终于化成尘埃里的血垢。
犹如被献祭的牺牲,太子琮一行的到来,终于把大戏之幕彻底掀开。对我,是来得太快。对天寰,是来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纹丝不动。不知不觉,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满天敬畏于皇权的繁星里。狼星,好像是一颗跳出山坳的宝石,正如天寰的眼睛。
太子琮在一群北朝人的簇拥下,离得近了。天寰迈步向前,周到热切说:“阿兄来得好慢。朕与百官翘首以待多日了。”
“琮哥哥。”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已经不是太子了,还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适。
琮痩了一圈,肩膀有点佝偻,他从眉毛底下困惑的观察我们,挤出一丝尴尬笑容:“琮不才打扰。琮……对皇上,皇后宫,感激之心,铭于五内。”
“你和皇后本是炎氏同根,你既为奸党所害,来北境暂居,何言谢字?恰巧朕夫妻在洛阳赏花,不然又如何及时援助? 洛阳已按太子礼仪预备了服用器物,虽然粗陋,但也可对付一时,阿兄只管安心入住。”天寰微笑着,颇显热切礼貌。
琮受宠若惊般向后退了半步:“妙瑾?”他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微胖女孩拉了过来。
琮逃亡北境时,只带上了胞妹会稽公主。妙瑾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虽然身材短小发胖,但容貌可称秀美,嘴角一粒黑痣,因为她撅着的嘴巴,微微颤动。
“是妙瑾妹妹啊?还记得我么?这次路上,你可受累了吧。”我低头含笑,对她说。
她鼻子里微“哼”一声,白眼向天:“不记得。”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过她的头顶,浮出笑涡,瞳子里冰楞花闪动。他温言宽慰略显尴尬的太子琮:“一家人,不拘泥礼数。朕夫妇要给阿兄压惊,请阿兄随朕入席吧。”
我默默跟着他们。身后满朝文武的眼光,都在阴暗里射向我娘家的男女,有愤怒感慨,有鄙夷不屑。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将我和琮兄妹看作同类,但摄于我的身份,不敢表露明显。我以为太一出生后,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最近才醒悟,原来此时,才是我被考验的开始。
柳梢华月转银盘。琮逐渐为酒精麻醉,常常发笑。那种笑是空洞的,他好像总是要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全没有来由。妙瑾把头埋得极低,几乎不动面前的任何菜肴。天寰和琮扯些不咸不淡的话儿,似乎数日前就开始激战的山东地,并不属于他的版图。我有时候也插上半句。我想要妙瑾吃些东西,但我回忆自己少女时代常有的忐忑,又觉得她并非难以理解。太子饮了一杯:“皇上,皇后宫,我兄妹来北朝,多亏御弟赵王君宙。到洛阳之前,听说赵王在莱州已处于战火重围中……此事因我而起,我深感歉意。但我是愚昧之人,妹妹则年幼无知。若得到准许,只愿把我们放到长安以西的某个州县,让我们隐姓埋名,如巷闾百姓般度过余生,我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恩情。”他哀伤恳求的目光投向我,我顿时黯然年。
这个祈愿,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结果。如果我是皇帝,我会准许的。被宽松“软禁”于诸如敦煌那样繁荣而遥远的城市,满足于温饱,游离于是非,有什么不好?但南北大战在即,生于帝王家者,一旦失势,大多数只能跌到谷底。琮的愿望,近乎桃源梦,水中花。
我想了想,用匕首把肉切开,放到妙瑾的盘里。我看看天寰的表情,说:“琮哥哥所言,大概出于真心,只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这次南北战争,源于你父子之间的误会。皇上倒并不愿意使生灵涂炭,现在为止,北军只是防御,并非进攻。南朝有些忠臣,自会劝说皇上。哥哥你莫太悲观,柳暗花明。说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转意,化干戈为玉帛了呢。皇上,你说呢?”
天寰浅浅一笑,说:“皇后所言极是。阿兄不必着急,先住下,调养身体就好。”他按住太子的脉搏:“阿兄,你咳嗽日久了吧?南朝潮湿温热,阿兄感染外邪,加之中气亏损,肺中才有沉寂。”
琮脸色惨白:“我……我只是夜间稍有痰气,不需要吃药的。”
我偷扫了天寰一眼,他说:“不用吃药,吃些瓜果润肺就好,太子身边缺乏合适的人照顾。朕安排了几个可靠的老人来客馆。他们也是南朝来北避难之人,阿兄不妨与他们谈谈心,也许对事物看法也会不同……” 他话音刚落,百年捧着金盘凑近他耳语,天寰眉峰一压,展开了笑容:“朕暂去更衣,皇后替朕主持家宴吧。”
他一走,琮如释重负,他以流连于画的目光注视我的面容:“唉,妹妹与皇上相敬如宾,又专固后宫,真是幸福。妙瑾也到了豆蔻年华……不知道……”
妙瑾大声打断他:“我不嫁人。长得好看的人,心眼都坏。头脑聪明的人,最会骗人。”
我不禁说:“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妙瑾妹妹,你到了洛阳,改改脾气,总没有坏处。”我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柔声说:“你可以不待见我们,但别露在脸上。让下人误会,不好。”
她愤然嚼起一段甘蔗,琮说:“她任性惯了……。光华,如雅怎么不来?太一又在哪里呢?”
我含笑说:“太一早睡了,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他长得可爱。如雅……他病了好几天,大概是不适应河南的水土吧。”
琮有几分失望,对妙瑾说:“你不是最喜欢婴儿?”
“我不喜欢杂种小孩子。”妙瑾回答。我不由沉下脸来。我和天寰成婚……南朝宫廷居然以此称呼太一?太一手有残疾,他们又会如何嘲笑……。这些人怎么不让人心寒,我捉住妙瑾的手:“炎黄子孙,谁不是混血?人要成全自己,也不是看血统是否高贵纯粹。妹妹不懂事,害了自己不说,连累了你哥哥,怎么办?”
她的眸子掠过恨意,大声说:“我连累哥哥?我什么都不怕。你的皇帝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坏人。你们笑里藏刀,骗得了哥哥,骗不了我。你们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给你们铺路。你当初逃走,为何要诬赖母亲?假惺惺说不嫁,结果又自己送上门去了。太子哥哥不来北朝,怎么会上了那个高丽女人的钩?她又怎么祸害哥哥和父皇?什么冠代美女,呸,你跟你娘一样是狐媚,还比你娘心狠手辣,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
我克制住掌掴她的冲动,瞪着眼睛冷笑。小丫头不复无邪,倒是变成刺儿头了。她知道什么?知道我父皇怎么死的,母亲怎么死的,吴夫人对我做了什么?我担心过她,她却如此对我。
我愿意收留他们,并不是装样子。要化解她的偏见,我不能和她一般计较。
我慢慢坐下:“来人,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馆。”我微笑:“北方天气,这使节晚上天还凉。殿下盖好被子,若病了,哪来力气骂我?”
她没有得到我的反唇相讥,好像被扫兴了,鼓着嘴巴,匆匆走开,琮正要说话,脚步杂乱,白衣少年踩着舞蹈般的步子,醉醺醺来了。如雅眼睛微红,下摆狼藉,额际碎发飘垂。
“谢如雅……参见东宫殿下。来迟了,太子恕罪。”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艰涩说:“如雅,我不复是太子,只是寄人篱下的食客。”
“怎么会?一日为太子,终身为太子。横竖是死路,何必死得没有骨气?当初你帮我来北朝,我十分感激。但如今你投来南朝,我……无法体谅。你们在南朝风花雪月,谁关心姐姐步步为营?她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你们难,我们也难。”
“如雅,别说了……”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断他。
琮的身子更佝偻,皇族子弟残存的清贵仪态,化成战栗。他咕哝:“我没办法。”
如雅哈哈大笑:“南朝是被你们毁掉的……不是我们。”
我看了琮一眼,他喃喃说:“不是我。我只是来避难。上次送书后,我看了光华妹妹的回信,才想到北朝是我走投无路下,最后的一道门。”
我略微吃惊,脱口而出:“琮哥哥,我没有……给你写过信。你认识我笔迹?那信呢,我可否拿来比较。”
琮身子猛晃下,手指在衣裳里摸索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我飞快收了。如雅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扶助他:“惠童?”惠童飞奔而来,帮着我一起将如雅移到屏风后的一张榻上。
如雅的眼角湿润,我随手将拧干的热手巾敷在他的脸上。惠童说:“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汤。”
我叫了一声:“如雅?”
如雅忽然张开眼睛,瞳中涣散:“姐姐。”
“如雅,琮到了这田地,自己人就不必让他难堪了。”我叹息说。
“我只是担心……担心……。姐姐,有的事……你……还不知道。我手里有先帝诏书,还知道传国玉玺何在……”如雅字不成句。
我好像满月的孩子被惊雷打了琵琶骨,大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尚未回答,我耳后天寰的声音响起来:“光华?”
那声呼唤,温柔清冷,和昔日一样,让我心弦异动。
我回头,只见他容长脸上那双深如古潭的眸子。他没什么表情,又喊我:“光华?”
这时候,起了大风,云层密布,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
我心内辗转,轱辘一般,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以手抄脸,又兜住眉头。进退,家国……我也辨不清谁好谁坏。我望着他玉带下的衣襟,为风吹起碧色的波纹。
我步向天寰,尽量安定的告诉他:“你来晚了,方才如雅说醉话,但也提到了玉玺和诏书。”
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是吗?”
“这样事我不会胡说。”我回首,如雅发出轻微的鼻息,似乎睡着了。我坚定说:“他是我的人,但处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说得话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问他,要我问他……还是如何,都不妨说出来。”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轻描淡写回答道:“啊……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块石头。小孩子家贪嘴喝醉了发酒疯,你还真信他说?方才前方来信,第二路人马已绕过五弟固守的莱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关头,朕哪有闲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后再说吧。”
他……我忽然觉得头顶的黑夜不过如此。我的心又静下来,如一个让人照影的镜湖。诏书,玉玺……好像并不是当务之急。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会管好他们起居。他们根本不算你的兄长,妹妹,也实在不像。”
“一家人总有不像的,但总是炎家人,况且他们无辜。对了,有人冒充我给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决心,把信件给了天寰。
天寰拿过信纸,看了不久,就笑出声来。他的眉毛向上微扬,渗入鬓角。
我审视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简单。想和我兄弟斗?……好。”
他说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顿时松了口气:“是他们故意让太子来我朝,将我们一军。以便进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后颈:“天热了,你出汗多了。光华,无论发生什么,你别忘记我对你和太一的许诺。我是个狠人,但我并不会存心欺骗你。”
当夜,天寰赶去军营,我一人独宿,到早晨朦胧,才张开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话。我不及梳妆,找来惠童,低声问:“如雅公子醒了么?”
惠童说:“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风,凌晨腹泻,脸都绿了,我才差人去请上官先生,又告诉谢夫人。”
腹泻?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到阿若在窗外高声:“皇后,皇后,客馆来人,说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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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我心里一个激灵:“是南朝来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后,客馆里走失了会稽小公主。她不见了……”
我吸了口气,惠童问:“客馆那么些守卫,公主怎么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公主年幼,不愿闷在客馆,所以才会跑出去玩儿。洛阳城那么大,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我回头对惠童说:“你们也不用惊动了旁人,你去赵显将军那里,将公主的形貌说说,再到洛阳尹处去报备一趟。让他们着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闪。我轻点头叹息:妙瑾这丫头,久居深宫,不懂事理,好比是兰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里去?不过,嘴巴不饶人的,心地未必坏。太子出逃,只带上她这个妹妹。妙瑾纵然不告而别,也不见得真能抛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备轿。
“皇后,是去谢公子那里,还是去客馆?”
“……谢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无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凉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么?妙瑾一定是怪我来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只能在这里,光华妹妹,替我找她。她没有吃过苦,她……我不该带着她来长安。”
我“嘘”了一声,扫过庭院里侍者们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头的人。你为何来长安?因为你收到信,以为我让你来的?那不是我写的。可你来了,我会尽力保护你。你安心下来,莫让我为难。”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指虚脱无力,目光游弋在远处。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华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惨淡的眉眼,透出一点光亮:“光华,我如今,骑虎难下了。”
不错,他是骑虎难下。再愚蠢的人,于绝境中总有一些急智,何况琮并不是特别愚蠢。他毕竟曾是一国太子,受过宿儒们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来可以让他永远失去太子位,二来可以对我施加压力。还有什么目的?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听着画眉鸟不合时宜的鸣叫:“琮哥哥,南朝有了云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云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声,犹如抽泣,他侉下脸,愣愣的坐着:“也许吧。我过去一直以为阿云不得已,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父亲,母亲,妹妹,阿云算计我家每个人。那个孩子……光华,你知道么?那个孩子……”他环顾四周,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倒是有过那个揣测,但听他亲口述说,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吴夫人长年对宫内妃嫔下毒,所以叔父周围,再无其它的婴儿,而云夫人入宫即孕,幸运的背后,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设防。但她为了儿子,却要杀父亲。”
全都是为了权力。权力,要是离得远了,也就是轻飘二字。若是离得太近,诸如皇帝在身边,谁都会有更多的奢望。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变得残酷,如鬼,如兽。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审视自己的空手,要是让我完全握住权力,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琮似乎没有里了解我的心情,他告诉我:“光华,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亲的坟墓,这次我去国匆忙,但我还是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我接过,荷包里是一点点发白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是母亲坟上的?”
他答应。我用手指搓了点土,那南国的土滑腻,在指甲上发着柔和的光辉。我离开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时候,当我知道玉玺的秘密,天寰答应我,若他有了天下,则让我的父母合葬。母亲等了我多久?我并不希望南朝灭亡,可那个许诺,叔父的自尝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让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视着叔父这位落魄的儿子,五味杂陈。
琮又是一阵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盘鸭梨,琮扫了扫,摆摆手。
侍者对我道:“皇后,太子他不吃一点东西……这梨乃是皇上御赐,专为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让他退下,削了一个梨子,让给琮吃:“琮哥哥,别担心。要是来了就让你死,北朝颜面何在?先吃些果子润肺,以后我让宫人给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脑袋在窗沿一闪。我冷笑,监视琮还是监视我?我们南朝再不济。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负和我同一血缘的人。
安抚了琮,便是要见如雅在。昨夜过后,我突然觉得如雅并非我所认识的如雅。昨夜玉玺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边。我不知道如雅怎么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问。他说玉玺诏书不过是“一片纸,一块石头”,但对我,那是父皇对一个帝国的寄托。
他当初想要娶我,同这一片纸,一块石头,肯定有关系。当时他一定不认为只是一片纸,一块石头。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帐子里,上官靠在榻上,手里持有一个小小的图卷。
“他吃了药,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会醒来。”上官对我说,他扫了我一眼:“太子琮到来,你也分心了。”
我托着手肘:“公主失踪了,琮心绪不宁。上官,”我迟疑了片刻:“你认为天寰为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将唇闭紧了。他将图卷给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来了北朝,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彻底分裂了。人们总是将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不喜欢太年老的,也不喜欢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于是整个南朝皇族的中坚。而南朝,只有你的叔父,高丽女子云夫人,还有蒙昧无知的婴儿。即使这一战,北朝不占优,但此后南朝人心必然更为散乱。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时机。云夫人纵然翻云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现下的行为,未免急功近利。而萧植骁勇,梅树生智慧,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长城罢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毁溃那座长城,也只要攻其一点。”
“那么说天寰是借了东风,顺水推舟?”我低头看图卷:“这不是敦煌星图的残卷么?”
敦煌星图,预示了什么?打仗会用得着?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将图卷放入袖子,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平和:“星图上来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敌我两国,对你大凶,也许对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莱州冒险挡住萧的大军,又冒险把琮接到洛阳,现在还要自己冒险与梅将军交战于和河南。你……”他似乎觉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稳,出战之前,你可别让他心里再有了记挂。”
我点头。人人都觉得他可能会记挂我,那么就算是吧。但只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面,他也不会因我而后顾。我寻思上官为何说这话,我记起上官也知道玉玺和诏书的存在,我又问:“琮到来,会让我的心不稳么?上官,你说现在要是有证据说我该是南朝的皇位继承人,对此战有意义么?”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个字,又俯视如雅的脸面:“琮到来,是第一个浪头。波澜一个接一个来,你就要靠自己顶。至于证明你是正统的继承人……,对此战意义已经不大。可将来……还是有大用处的。如雅腹泻倒正是时候,身为南人,却是北臣,他心里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不会比他应付的好。且让他歇歇吧。天寰现在对于那些已经不会太放在心上,他和你毕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动了起来:“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么?”
“我……”我想了想,摇头。我本来到这里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该质问他了。现在听了上官平和的语气,我明白如雅还是病着好,糊涂好,免得和我一样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唇,我为何非要质问他?他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有个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只能守着纸片和石头,做他那稀薄的梦。
我在乎么?我不在乎当铁蹄威胁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亲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给我,但不该给阴谋害他的人。上官问:“手指怎么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亲坟上的泥。”
上官没有说话,屋里益发的静,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谢夫人煎药。”
我没有答,坐到如雅的床边,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读论语“人之初,性本善”的谢师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颦眉,嗯了一声,还是贪睡的样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虽然琮来了北方,我们困难,但我们不需要示弱。”我说。
他没有动静,但一圈睫毛微微颤动。这丝绢一样的少年,藏着秘密。难为。
这时,外头起了脚步,我刚回神,天寰已经进来了,后头跟着谢夫人和上官。
“如雅还在睡?”天寰亲切的对谢夫人说:“血性男儿水土不服,总该有个几年。可惜朕军务紧急,无法等到他复原了。”
军务紧急?我和上官对视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动。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
“梅树生那么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势不可挡。”他说的时候意态潇洒,好像是在夸梅树生。
上官将袖子里的卷轴塞到天寰的袖管内:“此人行事行军,至为古怪。现在他推进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话头,转向谢夫人。
谢夫人连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还有病气,皇后体弱,若为恶气冲撞就是我母子的罪过。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驾宫内。”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内沉郁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紧张,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我说:“皇上回宫吧。这里有了先生在,想是无碍。”
上了御车,天寰就用一块干布擦起了手,他说:“我都知道了,客馆那里,你就别管了。”
我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被他细细擦试出血色,才回答说:“妙瑾只是个小女孩,虽然嘴利些,但她不见了,琮自然不安。对他们,我不能完全不管。琮来洛阳,是中了离间计。南朝的那个孩子,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
天寰冷冷一笑,又替我擦手指甲:“男女之事,谁能说得清?阿云野心倒大了,她昔日与五弟有仇隙,看来她是睚眦必报的人物,五弟这次在战场上可要格外留神。至于我,也要留神。瞧,今天就让你弄了一手的泥。”
哪有一手?我瞪了他一眼:“用干布擦,肯定费力。我回去就洗吧,不敢劳动你了。倒是军务要紧,你打算如何应对梅树生?他到了河南境内,至少也该派赵显去迎战吧?”
“是有此意,但五弟那里战况不明,我还想等待出战的时机。关于梅树生,你听了什么传闻么?”
“没有。”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战争有虚实,我不爱听传闻,你自己告诉我。”
天寰认真瞧了我的脸庞:“他轻兵三千已到了洛阳附近,速如神鬼。他们全体都穿白衣,用了丧幡。……说是为了复仇而来。”
“复仇?”我咀嚼两字。复仇,我从不挂在嘴上说,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溃,我也曾经有一丝快意。复仇,叔父与我,是杀父窃国之仇,而南朝梅树生的复仇,又是为了什么?那个矮小的青年,对我的恭敬,目光灼灼犹如遥远的火种。我恍然大悟:“复仇。是因为我的父皇?”
对一般人来说。父皇是在与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战争中箭伤而崩的。我和母亲,也曾经因为北帝撕破和平,给我们带来噩运,而痛恨他。但是现在这些,对我如隔世烟云般。梅树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献帝之死,挑起旧日积怨,也是一个鼓舞士气的法子。我居然动了一下嘴角,斜看天寰一眼。他严肃的好像不愿放过我的每一点反映。
他这样陌生的瞧法,连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阵疙瘩。我直截了当说:“复仇吗?呵呵,我曾经也想过要杀你。梅树生作为南朝的儒将,倒能不忘先帝。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我夫妻日久,又有了儿子。万不得已,我也是不再会想杀你的。人家南朝将领要提往事,你完全无需介意。”
他的薄唇一动,眸子的暗黑更浓郁了。三千白衣,我望向车外。暗夜无边,复仇的人们心里并不会有我了。虽然我是武献帝女,但我是所谓“杀”他那个人的妻子。南北两朝最尴尬的人,就是我。不是没有料到,但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尴尬就早早来了。
谢夫人不在,太一只好窝在我怀里。太一爱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但我洗干净的手,大概还是残留苦味。他吮了几下,就偏过脸,张大眼睛叫我:“家家?”
我拍拍他,天寰说太一的眉眼像我。但今夜灯下,我注视这个周岁的婴儿,发现他的眉眼,更像是久逝的父皇。
“忘去来机,无依独归。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不知不觉,我念了出来。
太一听不懂,呀呀的瘪着红润的嘴巴应,他的浅黑眉毛一扬,让人觉得舒服。
天寰拢住太一的脚丫子,对他道:“小胖子快长大吧。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也许像你外祖父一样,有个好名声。”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爱这四句禅诗?太一最喜欢让他捏他的脚丫,因此笑出声:“爹爹最好。”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数声霹雳,夜月被暴雨推回去,太一他大张眼睛。靠着我的腰,把脚丫搁在天寰的腿上。天寰和我沉默着,一直等他入睡,才将他放入龙床边的摇篮。
北方风雨大作,持续了三天。天寰前往军营时,雨才停下。妙瑾似乎被大雨冲刷干净了痕迹,并未出现,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而三日后,我再次见到的琮,竟然也已经与上次迥异。
他缩在床角,对我喊道:“妹妹,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为他是病弱久了,为雨惊吓,就轻声细语,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体哆嗦,就像老了十岁。
“鬼在哪里?”我问。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皱眉,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床帏的幕后,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却一无所见。那个使者告诉我时,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似乎他是个笑话。
他孱弱,胆小,他们认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体的残缺,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语声不高:“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太子的身上,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国家的宾客,毫无怜悯之心,该当何罪?”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是待人和蔼,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丢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将出来,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他像见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萨。”他固执重复。
我摇头,不知他症候所在,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惨至此,于心何忍?我即刻让人备了车,由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寺庙。
琮还是有点疯颠,我颇为忧郁,不禁说:“上官青凤先生,也在洛阳,等回去,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
琮目光躲闪,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但也不言语。
正在此时,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我跳起来,另一箭头,已经插入车内,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钻到车座之下。是刺杀南朝来客么?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混乱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脚软,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声:“琮哥哥,你是装疯?为什么?”
琮愣了片刻,惊魂未定的他,又显出皇家的风度,不得不让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吓我。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妹妹,我想离开。我虽然与南朝决裂,但让我打旗号,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再说,阿云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飞快就领会了。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摇头不语。琮于混乱中,又对我道:“梅树生与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阳城外。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军,我也谢天谢地。在洛阳一日,我便疯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贪生怕死,不等于卖国。唉,我只得感叹点头,顺手把他拉起来。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战争一触即发,他以少胜多,似乎是个神话。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全城戒备。谁知来了一信,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请求入城来。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他有此举动,我都吃惊。只带几个随从,他竟敢来洛阳。
云淡风清之日,洛阳城内,迎来了一马四人。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满身白衣。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愉悦一笑,似乎是在说:皇后,终于见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随侍在侧。梅树生与他们相见,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
一个奇人,一个神人,一个贤人,那场大戏,我只好旁观。
我坐于客馆,眼里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他并不担忧。
梅树生来时,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谢,又行了正礼:“皇后,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
我对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执拗不动,但终于还是退后了。他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
“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天下瞩目,击节赞叹。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我悠悠的问。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我胜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对我有恩。”
我浅笑,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头说:“皇后,你可想过杀父之仇?”
那声音不徐不疾,我却莫名的心惊。我想过杀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么?
梅树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旧仇。武献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对他说?他又如何会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玺诏书,这样的人身在何处?
我不语,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眼泪:“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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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的枝叶,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北方的风声,惊着尘土,宛若微弱的涛声。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叹道:“将军,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骇人听闻,兄弟相残。是暗箭伤人,笑里藏刀。
梅树生平凡脸上,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当初逃离南宫,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竟与他情谊渐笃。在建康,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常说北帝虽然年轻,但深谙帝王心数。以公主的性情,与他隔着家仇国恨,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稳,节俭而宽仁。北帝娶公主,得贤妻,融南朝,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我直视他:“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一个男子,说话便要负责,伪造两字,可是对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恼怒。大将军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还有先帝的短剑。”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我扯了下佩带,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唔,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怎生追逐名利,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存活于世间,不过两三子。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大将军受先帝深恩,但面临此事,为当时的权势所限,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料定他会混入北朝。后来,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相机行事。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皇帝与大将军说起,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谢师傅说:公主生命第一,其余不可强求。入权力漩涡,犹如惹火烧身,不是公主之福。谁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众人惊愕,措手不及。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还是无果。宫廷失火,公主失踪,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此后,谢师傅死,公主为北帝所纳,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
我环顾四周,梅树生在这个节骨眼敢提起当年的事情,而且牵涉权臣萧植。实在是绝大的胆量,想来他这番言论,萧植那方,也早就预闻。两军对阵,兵临城下,还要向我说如此话,真不知为什么?那大将军萧植,一代英雄,面对黑白,也只无奈说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将军的名位,是牺牲了良心,权衡了强弱而来的。我冷笑一声,觉得风径直剜入肩胛,凉薄到心尖,道:“胡不归他所言既然属实,将军又何必再对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亲。而你们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为了新主旧主,总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宫之中,我母女血泪已干。我身在北宫中,心不分南北。将来能有益天下苍生,幸甚。若无益于百姓,惭愧。”
梅树生默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胡不归所言,只是他所见所闻推测,未必是事实。他虽蒙先帝信赖,但总是一个马卒而已。那时候武献帝为了培养新才,于军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贫贱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这个公主总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啊,难道。”我望着梅树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天真而宁静:“将军你是……?”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书,就是先帝所赐。臣一直带着它,未敢忘怀。看到公主,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纵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怀念起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岚晖,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不禁愣住了。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树叶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轻抚去。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应该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静,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先帝临死之时,情况混乱,最终闽王匆匆继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认为,先帝之死,当然是有人暗害。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难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有对谢师傅的嘱托。而我,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请问:主谋到底是谁?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毫无定力。大将军有言:当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闽王在旁照料,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他的身边,至今只有醇酒妇人,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谋杀先帝,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没有人狠下杀手?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南北战争的对象,是少年北帝。他受伤撤退,可是南北战争之后,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为什么?朝中人人反对,还都要为先帝报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从那天起,他就丧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么,又怕什么?”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父亲的死,要不是叔父负责,那还有谁?谁呢,我手里空,慌乱间随手翻书,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上兵伐谋”。我一惊,合上书。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视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信你的。”
我说,我不信他。我为何不信他?我与他经纬分明,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他忠实于南朝,也许是忠于父亲的,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是天寰。
我摇头,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释重负:“公主不信也罢,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先帝临死前八天,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自然是知道了罢。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而从那天以后,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先帝认识他,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先帝素来宽厚,并没有在意。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似乎在半山间,挂在一道索桥上,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