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时明亮如天宫,恍惚之间,房顶上的茅草绿变作红,床角雕刻着的蝙蝠活动了起来,从一只变成无数只。我捂住脸,方才还没有干的眼泪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这个时候,真希望天寰能过来抱着我。但当着别人,也不能开口,也不便动。
天寰和阿宙用胡语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员,朕会有所安排。对于百姓,安抚爱护自是一种怀柔的策略。但将他们大批集中在拥挤之处,容易引发瘟疫。朕听说肃州已有恶疾者,所以凉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应即刻隔离,迁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兄弟。天寰背对我,我正对阿宙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发潮的眸子溜动,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说:“大哥,你的旨意臣弟这就去做,但你长途劳顿,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召见大臣们吧。”
天寰已恢复了往日沉静的口气,他扫视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说此刻召见,但事不宜迟,凡事都应抢在前面。等半个时辰,朕换了衣服,同皇后进膳完毕,再去与你会合。”
阿宙牵动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这就去准备。”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飞快的离去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本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但让阿宙第一个知道,好像有些讽刺。
天寰稳稳的走进来,他那优美如天人的步态,这回颇让人恼火。我们有了孩子呢……!一阵冷风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风蒙在头脸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声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华公主,皇后宫?”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三个称呼一起叫我过,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脚跟,抓住我的脚丫帮我揉揉,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个多月了。我方才太为吃惊,要不是五弟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难免张皇失措。皇后开恩,饶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来天,可并没有到过龟兹火焰山哪,这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大了?”他语气柔和腼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庐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体难受吗?我给你去弄点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饭,就会好起来的。”他放开我的脚,抽身要离开。我挺起身喊住他,因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点要滚下去,天寰“啊”的惊叫一声,半跪下双手捧住我。
我抓着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惊魂未定。这时的他,不像个皇帝,就是个年轻人,我鼓起嘴,他怜爱的瞥了我一眼,责备我说:“你不能小心点?”
我大笑数声:“叫你还假装镇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头脸,把他往自己身体上拉,他难得乖顺,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热,脸贴着我的脸,搂着咯咯发笑的我:“我不是装,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确认你怀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几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轮廓:“后悔?”
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还用了另外一个最亲的人在冒险。还好你们都平安。本来我这次长安的事颇为棘手,并没有打算这时赶来西北,但在太极殿内梦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许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点来……”
“嗯,与南朝真要开战?长安的事,是指这个吗?”我问道。
我跟天寰相视一笑,拢好头发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圆荷脸色紫胀,百年面有土色,两个人慌张的爬出来,一个将菜盘子遮住,一个将龙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头,圆荷不停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飘若游龙的姿态站起来,严肃的说:“朕不许你们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眼。”圆荷立刻闭嘴,战战兢兢。百年则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视那两个孩子,说:“百年,圆荷,卫护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赏。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记住:除了你们两个,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圆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来,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语声哽咽:“恭喜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放开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
只听天寰对百年吩咐说:“朕等下要召见众人,你命惠童单独来面见朕,无须赵王得知。”
百年应声:“万岁。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来看了看,对我微笑,好像是让我放心,他眸中锐利锋芒一闪,又对百年轻声重复:“别忘了叫惠童。”我还沉浸在欢欣中,并没有追问天寰,眺望观音寺金色的塔尖,跟着寺院晚钟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祷。
寒风停歇,雪籽打落树枝。这是今年关外的第一场雪呢。来得太快,又恰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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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天寰才回来,我还在等待着他:“地动颇为让人心烦。”
他有几分疲惫,又似胸有成竹:“不,灾事不过是慌一时人心。长远之处,此次地动对我发展河西四郡极为有利。凉州受害并不大。而肃州是西北唯一还在土族豪强手中的地盘,这次地动,陇西李氏,也不得不借朝廷之手重建城市,赈济流民。朝廷正好取而代之,我已决定将李氏余族全部迁到长安,以高官厚禄养之,但西北的军政之权,只能归于朝廷所派之臣。”
他说的残酷,但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我想到阿宙的心情,才说:“陇西李圣德和君宙约为兄弟的……君宙也这么想?”
“那是当然。”天寰解开腰带,用勺子调着拌了药材的热粥,一口口吹凉了喂给我吃:“他现在也长大了些……。该明白什么是表,什么是里。你想他对待李家小妹为何那么冷淡?当然以五弟个性,他绝不会喜欢一个对他那么热切追求的女孩。更深的原因,就是五弟懂得了我对李家的想法,他没有必要攀扯到这种漩涡里去。”他收了勺子,笑涡如梦中一般甜蜜:“还是烫到你?”
我摇头:“听你说话……我都不想吃了。天寰,你叫惠童做什么?惠童这次交出身上的玉锁,无怨的配合君宙设计消灭敦煌的残军。君宙答应放他父亲索超生路的。你还要做什么呢?”
天寰收了笑,眼神飘忽柔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我早就说过我想要什么。”
我抱住他的腰:“可我不要。”他顺了顺我的长发:“听我说……”
“就是不要听你,天寰,我怀孕了。这段日子,我们就不能多做功德吗?地动死了那么多人,你还说好。陇西李氏,也是兔死狗烹的将来。阿宙,只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连索超这样的老朋友,你也非要……我不愿意,我喜欢你是东方琪的时候,你要杀死索超,不是杀死心底里的东方吗?”我任性的捂住耳朵,他拍拍我的背脊,几次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第二日我起得晚了,天寰已不在府中。我让圆荷瞧瞧惠童在哪里,圆荷说惠童哪儿都找不着。
我叹息一声。决定微服敛迹的到观音寺里去拜观音。观音寺后院有一尊秘藏的观音,我到了凉州后,就去拜过。镇寺之宝卧婴吊灯也被阿宙送给了我。这次能有孕,无论如何都该虔诚谢谢菩萨的。我在观音堂独坐了一个时辰,才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竟然是阿宙。
我吃了一惊,躲到了帘幕后,只见阿宙也不带随从,只是双手合十,在蒲团上磕了三次头。
他凤眼里反射出菩萨守持的莲花,落寞而安静,并不像往常活泼的太尉王。我正打算脱身出门,阿宙却高声说:“小虾你走了?”
我只得走出来说:“我谢完菩萨,当然要走了。可是也要谢谢你,你帮我祈愿是灵验的。”
阿宙笑了笑,眼尾一挑:“你能有喜,我也替你开心。看你的神色比前面轻松了许多。”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嗯,我要没有孩子,这皇后太难做了,再说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一个继承人。君王宠爱,得不到才是理所当然,得到了也不能心安理得。何况我是南朝公主,这次他不让我去长安,独自处理南朝进攻,现在我想,也是为了避嫌。他不提,我也不好追问如何打南朝。你说是吗?”
阿宙点头:“大哥这次竟然派了年老的中山王去对付边境的南军,让我匪夷所思的很。中山王虽然德高望重,但并不是打仗的好人选。从先帝时代至今,老皇叔从未指挥过一次大战。虽然老皇叔他向来蒙受大哥宠信,但……”他的剑眉蹙起,尴尬的对我一笑:“好没意思的事。而且还在菩萨面前,当着你说。”
中山王?我张了张嘴,虽然不够妥当,但皇帝在长安,似乎确实没有将可派了。长孙老将军护卫京畿,也是十分重要的……天寰在西北,时间绝不会长,阿宙低头沉思,好长时间才说:“我想回到长安去,大哥是什么意思呢?”
“阿宙,给你句实在话:你直接去问他,比对我说要好。”我觉得累,靠在佛龛前。阿宙默默无语。我看他眉头深锁,不禁笑道:“虽然是太尉王,但见了大哥,你还是个小弟弟吧?自家兄弟,为何要有隔阂?你也知道皇帝不插手西北军事的道理,阿宙你想凉州城外的万匹骏马,你身边的一流谋士,打下西北的奇功,都是他给了你的。连我有孩子,你都比我先知道。你要说皇帝对你不好,又对得起谁?”
“我从没有说大哥对我不好。”阿宙有几分恼火:“不过他带走惠童……对了,你知道雪山里的星图吗?”
“星图?”我诧异道,却见外头主持和其他几位高僧走了进来拜见,我只好和阿宙收了话头。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惠童却不见了。他袖子上沾了点酒气,神色异常的凝重。但我没有问他一句话。他似乎十分累,倒头就睡,睡完了起来批阅奏折,成日不出房门,直到神医子翼先生到达凉州。子翼先生鹤发童颜,笑容可掬,衣衫上药香扑鼻。他给我诊脉,耐心到我不耐烦为止,我紧张的问:“先生,难道我没有身孕?”
他本来在笑的面孔又加了一道笑纹:“切莫多心,皇后有孕月余了,老朽绝不会弄错。”
我松了一口气,子翼先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枕头:“这是个定神的药枕,老朽新制打算献给皇后的。皇后若不嫌弃,可以试用。”
我接了道谢,又说:“老先生?我来凉州受了惊。身体不舒服,孕妇都是这样的吗?”
子翼先生抚髯,环顾左右:“都是这样,都是这样的。……皇后,记得试用枕头。”他提着东西退出,我睡在那个小枕头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睡意袭来。我连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觉,跟皇帝详谈?我不禁得意,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当上母亲,当然不会受骗了。许久,天寰在门外轻声唤我,我假装睡着,等他关了门,我才踮着脚听他们说话。子翼先生的声音非常清晰,虽然离了不近,但我还是听到了。
“皇上少年的时候就一直担忧子嗣,老朽当日就劝说您定心于一名女子,专一燕好,这样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说的对。合适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只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气淡淡的。但我听了,不由自主一阵高兴。
子翼先生叹气,说:“老朽爱说实话:皇上正当壮年,此时有子也并不晚。但皇后年龄太小,
怀孕产子,绝非易事。”
“她……已经满十七岁了,这年龄,似乎……也可做母亲了吧?”天寰不太确定的问。
“她幼年可能环境太差,缺乏调养,身体禀赋不佳,渐成外强中干之势。外加她中毒过,虽然以强力驱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体质,皇上娶来她之后,理应给她善加调养几年,到了满二十岁再受孕,才可没有危险。皇上在婚后,有否注意给她滋补身体?”
“……我……我没有……朕忙于国事……,她看上去并不体弱,人也长得高。”天寰低声道:“是朕疏忽。”我心头一跳,虽然看不见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医自然是神医,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讨来成年夫人,养个三四年后,再行圆房的?我不以为然,我自觉身体并不差,民间到处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个个生孩子?
“皇上与上官虽然都是好大夫,但你们对妇产方,缺乏临床经验,疏忽也不足为奇。恕老朽直言,成为北朝皇后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压力极大,她的脉象是长期心情抑郁造成的虚弱。这个子嗣,以老朽的医道,应该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声音。
天寰一句话都没有。喜鹊围绕草堂叽叽喳喳。哎,孩子对我不利吗?若是那如来寺的和尚说的是孩子杀死我,那倒也是一桩好事吧。总比其他答案,来的简单。我苦笑了笑。神医说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开那个药枕。
又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感到天寰进屋来。我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双微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无的接触我的脸颊,才碰到,又离开了。他静静的坐在床沿,毫无声息。我忍了许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里越来越烦,不得不张开眼睛。天寰的侧影是我所见最美的,黑眉斜入鬓角,鼻子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没有半点俗世气息。但他眼神有几分呆滞,愣愣的望着窗子里的阳光,好像没有我,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没有睡着。我都听见了。”我直截了当的说。
天寰低头,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为他身上有南北两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适的统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调养,以后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直视天寰:“你可是元天寰,这种事情本来不必你来担心。神医也和著名的预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还有机会改变。要是我这人会害怕,当初就不必逃离南朝。不过,我可是一点都无憾无悔。假如我顺顺当当和你结婚,也没有那么多故事了,你也是不会喜欢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们毒害的永远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结婚,有无数快乐的时候。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冷宫里相依为命,没有吃没有穿,人人都蔑视我,我只要有了母亲还是很快活。后来能嫁给你,太极殿里是我们两个人的宫。我应有尽有,为什么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来是你的,几年以后,我将把整个天下送给你的儿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儿,可怎么办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对我说:“我的女儿为何不能当女皇?”
我大笑,耍赖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问他:“天寰,关于南朝进攻,我就问一句:你为何用中山王为统帅,你就不怕出师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缓缓说:“此次对南朝的战争,胜不是我的目的。”
胜不是目的?难道存心要败?我满腹狐疑,但望着窗外的蓝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后余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忽然觉得所谓的政治游戏,阴谋重重,但又是看不开的人才会执著的东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问底的探寻丑恶的真相?我脱下外衣,弯腰取了子翼先生赠送的药枕,打个呵欠说:“真乏了,我晓得你要看那边的一堆奏折,我就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