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然战场上牺牲的长孙琨将军,被他的父亲葬在了涿邪山战场的山丘上。春来的时候,草原上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会环绕着他的坟墓。于生命,永恒和短暂都是相对的。
元天寰口谕长孙乾:“你如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为你的儿子悲哀!”当烈火焚化那具年轻的躯体的时候,我含着泪望向老将军。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却没有哭泣。元天寰是残酷的,残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长孙将军父子绝对的忠诚。
对于柔然残军的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我发现自己只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为死亡的恐怖在那样的时刻才不会缠绕着我。我是借着元天寰的病,躲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草药的恬淡气味,掩盖了数十万的阴魂。有时我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纹丝不动,好像是个静止的雕塑。我会错觉他也死了。可当我一动,他也就动了动,灼灼的目光转向我。夜晚的他总是沉默着,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好像下定决心,不肯给我一句安慰。
这一日,我醒得极早,身上裹着熊毛毯子,帐子里火还烧得旺旺的。我俯视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无声的拉好衣服的折皱,拢好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帐,他盘腿坐在火堆旁,脸色被火映得鲜艳,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见面就关切的问。
我点头:“是好了许多,咱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他说:“就在这两天吧,师兄的病……你不用慌张。回到长安静养,开春了就会痊愈。”
我心里稍微宽松,也伸出手指来烤火,笑道:“你说,我不怀疑。我知你不会骗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里有个小人儿在跳舞似的。我环视左右,压低声音:“上官……你有心事么?”
他眉毛一抬,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带着珍珠光泽的手指在那信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正色说:“前几天在决战时刻,匈奴的叶买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给我这封信。但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们降。因此就压下这封信。我觉得此信不该瞒,但师兄的身体还没复原……”
我好奇的望着纸头上淡褐色的花纹,那好像是北朝的皇亲国戚才可用的信纸。叶买投降,原来是有人牵线?那个人想要瓦解柔然军队,本没有错,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灭柔然的意图,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我盯着上官,忽然心念一转:“难道元君宙想要他们投降?”
上官点点头,我吃了一惊:“上官,阿宙又怎么会认识叶买?”
上官摆手:“他自然不认识叶买王。可是叶买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将军于英。于英和元君宙素来友善。柔然军队盛传北朝皇帝病重,长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长的弟弟。叶买本不好战,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于英询问试探,恐怕是于英出谋划策,才会想到联系元君宙的。”
于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长安准备迎战,当然会考虑敌军中的投降者。所以给秘密使者这封信,也可能是通过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说交给元天寰,又怎么样?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国家危急,你们又和长安的他隔绝音讯。念及家事,谁不能谋策?何况元君宙素来胆量大,有魄力。作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应了接受叶买投降,也不是大罪过。”
上官不语,将信件展开递给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这里。”
我以火映纸,只见信上数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笔迹。只是说作为太尉,若叶买能于阵前倒戈,便可以宽免他和他的部众。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却有一个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体,和我记忆里面的一样。我“啊”了一声,阿宙为何要写这个“赦”字?
赦,只有皇帝或者摄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为皇太弟监国,写这个“赦”也不太合适。可是以我对阿宙的观察,他应该没有别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认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样人?我细细想想,注视着上官,微笑道:“元君宙这次真是鲁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给元天寰看。离间皇帝兄弟之情,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给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说,叶买和于英不是都被杀死了吗?死无对证!”
“是不够。我想是叶买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面,赵王就干脆就写了此字。”他只差没有说赵王不谨慎了。我心里血气翻涌,阿宙笑起来飞扬的眼睛又在晨光里活跃起来……我真想当面问他。我将信叠起来,半开半合眼睛:“先生,我代为转达可否?”
他沉默着。我笑了:“你怕我为了元君宙去烧了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几分伤感,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会的。”
我将信纸收入怀中,严肃的回答:“是,我不会。元天寰的判断力,在他正常的时候是足够的。但现在他病着……。我会保留这封信,等他处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转,明如冬夜里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头避开。他又道:“两个时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军后方的妇女十万,牲口百万头,还有无数战利品,已经到了辕门外……”
我只要看他清澈的眸子,还有他锁着的眉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我果断站起身:“天冷,先生在这里等皇帝醒来。先让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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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我在元天寰的十来个亲兵陪同下,行到了辕门。无数的柔然妇孺,被绳子拴在一起,天气太寒,不成形的雪子还在飞散,她们中倒鲜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劳,与我在四川所见的流民大不一样。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里,士兵们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妇女,让她们跪下。我只摇摇头。
她们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是见到了活着的鬼魅。有个健壮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着脖子对人群喊了好几句话,皮鞭又抽在她脸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还用凶狠的目光望着我。我静静的望着她,时间长了,她才低头。我问译者:“她说什么?”
译者发抖道:“桂宫……?”
“你只管讲,恕你无罪。”
他横下心:“她说,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们俩是一样美得不像个人,也一样的狠毒。”
我仰起脸,对那女人说:“柔然人先进攻我朝。你们的男人既然输掉了战争,你们就要背负命运。你们想给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现在?活着的人,无所谓狠毒和仁慈,只要活下去!”译者跟着我说,偌大的地方只有女人们压抑的呼吸。
我又说:“我是江南公主,却被命运带到冰封的北国。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战场上死去的,我母亲是因为我的婚讯病入膏肓的,但我还是活着……我想要尽可能的活得久。你们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样生长的吗?我们女人也是。永远是草,但是永远活着……”我不想再说,女人们开始抽泣。
我在那个瞬间下了决心,翻身上马。直奔元天寰的御帐。
御帐内居然已经将领云集,元殊定侃侃而谈:“……所以说,女人是祸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斩尽杀绝,才可彻底让这片土地安宁……”
上官说:“北方平定,一定会有十万的我朝军士前来屯边。女人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眷属,北疆的人口在十来年内就会猛增。历朝历代,那么多战争,哪里有将女俘全部杀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舍不得,可以先挑选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变。赵显在旁边插了句话:“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女人,就不许别人喜欢?天下没有女人,你怎么生出来的?”
长孙乾急唤他:“赵将军,不可对王无礼!”
元殊定脸色大窘,朝赵显瞪瞪眼,然后干涩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内,他们都闭嘴了。元天寰渊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面上绝无丝毫困扰。
元殊定指着地上琳琅的珠玉,对我说:“殿下,这都是柔然王后的宝物,本王不敢自专,尽数献上。还有一个古鼎,乃上古遗物,内有铭文:王后昌,万万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礼应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边,从容坐下,说:“本宫将为皇后,只担心自己才德不够用,哪里会少器物用?战利品,理应分给有功的将士,还有阵亡者的家眷。本宫什么都不要。至于古鼎,是上古礼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宫年轻,不配使用这样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后庙,以此物奉献皇后在天之灵,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动,微熹的阳光,使他的瞳孔变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测。
他开口了:“宝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办,甚合朕心。朕命赵显去燕然山,将此战刻碑立石留念。赵显,你还求什么,朕准你陈奏。”
赵显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实在别无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于英投降,后又兵败自杀。赵显砍杀可汗,首当奇功。应该升赵将军为卫将军……并赐予免死金牌一面。”
“准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对他赞许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战利品,行军神速。偷袭敌军,也有功劳。朕为你加食邑三千户。柔然可汗父子的尸体在外曝晒数日,朕命你代朕将他们郑重下葬。可汗虽死,他也毕竟曾是一个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后来有几分意外,忙应了。
“至于女人……”元天寰顿了顿:“朕还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
等到只剩下我们,他才盯着我:“光华,朕本不想饶恕女人,因为她们心里有仇恨种子。她们即使为我们北朝男人生儿育女,但是对于这样的灭族的记忆,会让这些女人一直恨下去。”
我猛的站起来:“不是的。她们选择活下去,就是投降了。在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若有了北朝的丈夫,孩子,她们依然会是妻子,母亲。狼族的女人比汉族女人狠,也更能懂得战争的生死。”我望着他:“光华也有恨,但我不为了恨而活。而且,我没爱过的人,也不配我恨!”
元天寰目不转睛的注视我,他铁腕上是强悍的帝国,但眼睛里却开着明丽的莲花:“这样……好。”他笑了笑,站起来:“非常好,但愿你一直不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