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在荒原上,圆形的落日给荒原渡上一层让人窒息的古铜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随侍上官的大汉孙照和赵显一起驾驶马车。孙照不时将喝剩下的酒壶递给赵显,赵显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没有再多的柔然人当对手,不过瘾。”孙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声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着丝丝落日的余晖,杀场上的血色残阳,反使他的容颜加倍清新。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沉着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笑了:“青凤先生你刚才的布阵我是第一次见到,怪不得元天寰让你做军师。”
上官也微笑了:“刚才你所见的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真正的破军时刻还没有到来呢……不过,既然赵显来了,我们又退到这里,也快了……”
我想要问问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顾忌左右的人,便暂时忍耐了:“先生,见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习惯?”
上官的嘴角,被寒风冻得有丝开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边。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公主,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不过在这极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从来不是真的隐士,因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你奇怪么?”我摇摇头:“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时候,宣称自己是神狼的后裔。你这么想是对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
上官的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传说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许你是那只鹿?”
“狼王?”谁是狼王?我睁大了眼睛,脸热了,眼光不自觉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这样腿早就被淘汰了。还好我是一个人……”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公主,给你喝这个。你的嘴唇都快裂开了,喝这个好。”我爽快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杏酪?”
“嗯,师兄那里分来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总有个小小的人飞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轶上官轶(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献佛,这点杏酪果真派上用场了。”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窗外的夕阳,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沦到黑暗,只要有过这般的灵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这样的突兀的出现在北军大营,上官倒是不太吃惊,他不待我试探他,就又开口:“元君宙胜了,我们也料到了。不过,长安的风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说,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时候,谋策皇位继承人?”我压低了声:“但阿宙绝不会……”
“他不会,但未必朝廷别人不会……”上官说:“不过,只要我们与柔然决战后,拥立谁当皇帝的潮骚一定会平息。元君宙这个人要担心的:绝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会不会被被某些人损害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名誉。他自幼过分受宠,又是天之骄子。别有用心的损害他,一定会激怒他……”上官还没有说完,一匹骏马驰来, 骑马的兵丁将马拽到马车前:“禀报军师,方才南麓激战,我军向南转运的最后一部分粮草被夺。”
上官毫不吃惊,神清气静:“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机。不然粮草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处之?赵显看不到我们,听到消息,不禁“呀”了一声,转头道:“上官军师,给赵显一千,不……五百兵马,赵显将粮草夺回来!”
上官笑道:“夺回来做什么?”他声音低缓,也只要我们几个人才可分辨。
赵显看了一眼我,我移动眼珠子,摇摇头,问:“先生方才那一战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计,粮草会在意料外吗?先生是要有胜有败,这样胜也不足以让柔然怀疑,败也不会让柔然丧胆。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对否?”
上官的眼睛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粮草,掺杂了特殊的东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军队大约要两天以后才会用得着它们,那时候……战场上少不了你赵将军。”
赵显会意,浓眉顿时疏解,加紧赶马,我悄悄问上官:“你是不是在粮食里下毒?”
我本来一直觉得用毒是怯弱的行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认定没错,无毒不丈夫,战争本来就该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觉得好笑,又为了风度忍着:“对阵他们,下毒不痛快。我是须眉男人,不会学秘史里禁宫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挑起眉毛问我:“……秋天以来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时候吗?”
我心想:你的胡子长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样可以写一本我光华公主的传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难受也算,那还是有的。”
上官没有笑,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吐出来:“……月信是否准?”
我大窘,但他给我医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态,垂眼:“啊……没什么不好的。”
他唤了一声:“孙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撑马车,在孙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盖不知道绑了什么,给人沉重的感觉,他对我道:“公主,你才来大营,待会儿直接有人护送你去皇上的大帐。我还有事处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为何又只让他一人担当?我疑惑间,上官引袖,又对我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孙照扶持上官走了几步,神色有几分为难:“先生,那几个人真的要砍头?小的不敢乱说话,但他毕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琼瑶鼻里哼了一声:“王子犯法,都要以发代首。何况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军,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树威?我有军令:战士皆不可脱离十夫长,军官也不得随意牺牲自己的下属,战场上的每一个我军伤兵都要带走。他们这几个,明知故犯,不杀不足以凝聚众人之心!”
火炬下,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抽出几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儿,坚定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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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进辕门,大营内,却静得出奇。远处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惨烈雄壮。
元天寰的帐前,守卫森严,乃是几十个我在四川蓝羽军所见的亲兵面孔。
见赵显陪伴我悄然走入,为首的一个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视他问.
他迟疑片刻,低头说:“小的齐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点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齐炎你听着,本公主从四川跟着皇上到长安,又从长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见皇上,赵将军带刀在你身边,与你并排守卫。”
“……是!”他起身扬戟,示意众人让开路:“殿下请。”
大帐内还跪着三个小宦官,我也脸熟,一个告诉我:“桂宫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着脸,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们别跪了,去弄些吃的给我。”
我拨开一张巨大的毡子,确定大家都瞧不见我了,才踮起脚,慢慢走进内帐。内帐整洁,在中央摆张朴素的行军榻,上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此人还在散发光彩。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雪白莹洁,但几乎没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却听不见他的呼吸,我陡然紧张起来,蹲下身来,更近端详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轻而文雅,足以说明他是最高贵教育下成长的人。
他好像沉睡许久,疲惫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战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觉的姿态……。我曾觉得,他睡起来像一幅水墨画,那是他在皇宫之内。而此刻草原军营内,他入睡模样,就像一头毛色雪白的美丽神狼。随时可以为了目标而出发,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恢复清醒的瞬间,又是水雾萦绕,总让人觉得玄妙万分。
他对我足足看了一百个瞬间加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好像才认出我:“公主,你来了?”
“你好了没有?你好像不会死,也病得不厉害。”我口气有点艰涩。
他的眉毛动了动,重复:“你来了?”
我点点头:“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殉葬?我都不见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诺。”
元天寰仰头望着天:“傻!……胡闹……罗夫人,五弟,中山王,赵显,都不拦着你?”
看来我不受欢迎……。但我的脸皮也给北风吹厚了,我拨了拨他帐子内铜盆的炭火:“我来都来了,你还送回去?”我已经放心。这个机会我还是抓住了,在成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机会,这才是我内心所期盼的。上官说他知道……这人知道吗?
元天寰沉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拨开帘子,只见小宦官们正在外头烧烤黄羊,香味扑鼻而来。
“公主……?请过来……!”元天寰唤我。
每次我好像都会打扰他睡眠。我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下枕着一件袍子,正是我给他缝制的。元天寰先是颇有节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华,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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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倾着身体,全神贯注的听他说。他的暗黑眸子半睁着:“朕不瞒你:激战打退柔然后,朕确有昏厥,好在当时左右仅为上官和几个亲随……”
我急切地问:“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诅咒?”
元天寰修长身躯覆盖在毛毯之下,他的脸如冬日雪原,安详肃杀:“朕不用御医。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无病。昏厥后有数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换几次。但上官也寻不出病来。不过,朕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个良机……”
良机?炭火之气上熏,营内刁斗声连连。我仿佛听到鼓角争鸣,思绪联翩。我虽长于水乡,但对北史也有记忆,何况到桂宫后,又下功夫学习。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严寒冬季,不得不压近北境。对北朝来说,总是莫大的威胁。彻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斩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驾亲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终究以敌远遁作罢。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胜来犯的柔然。他们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军分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讨他们,但还是有残留的军队。孰料四十年后,柔然军又威慑一时!
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来……你借这次犯病,索性装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断在战斗中撤退,显出军心混乱,力量渐颓。柔然人全线压上,野心欲直捣长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厌诈。昔日祖父圣谕:穷寇不可追,今日强敌逼近,正可一网打尽。朕一贯不主张两线并战,因此灭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哑然,他以后必进攻南朝……锦绣江南……就会被铁骑毁于一旦?他沉默着注视我,才说:“对柔然,和对南朝人,绝不会相同。光华,你可见过北方草原上的苍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额头上被火烤出了一层汗珠,我将自己腰中装有杏酪的葫芦给他:“我在四川倒是见过,久久难忘。只是漠北与西蜀天壤之别。半年来,我观景的心情恐怕大变,看苍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将小葫芦接过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异动?”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朱红漆封之信:“罗夫人让我上呈你。我出宫前,与夫人商议,将禁宫与外封闭。静水微澜,人心可见,我来……”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毙,等人来请我喝鸩酒。我母亲常说:不变,则万路不通,变了则生机无限。”
元天寰也不拆开信:“杨夫人康健么?”
杨夫人绝美的凤目在我的眼前艳艳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浅笑:“杨夫人毕竟是诸王生母,而且年长于我一辈,我不能随意评判。你心里冰壶澄澈,也有定论。”
元天寰笑容骤然变冷,似努力在回忆往事,他将罗夫人的信装在我送他的战袍内,又把玩了几下光滑的葫芦,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手。我还带着熊皮护手,被他两番看来,我才觉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开口道:“光华,朕还要再休憩半个时辰。你远道而来,也饿了……请出去用膳吧。”他就径直倒头在战袍上,不再说话了。
我踱步到外头,小宦官已将烤好的羊肉给我备好。看来元天寰之病已无大碍。我侧脸,才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盘儿,用丝帛缓缓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气喘吁吁告诉我:“桂宫,六王殿下在门口,闹着要进来。”
我甩下丝帛,迎风出门。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势,正斥责守卫。众人间只不见了赵显,一个都不敢回嘴。千帐灯,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莲花,无数军旗之影,好像在列队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风实侵人,我身量尚单薄,只能暗自咬紧牙关。发辫被风散开,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与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见水下,他却不能。
我与他四目相对。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好,人竟都到齐了。桂宫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报皇兄,这群奴才挡住御弟,该当何罪?”
我柔声说:“军师有军令。他们违抗就要军法处置。六王犯不着生气。皇上内里休息,连我都不见,大王还是回去吧。”
“桂宫,上官不是你的军师。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个军师,不免引出笑话。”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军师。激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儿杀了你一个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爷名声。皇上卧病来,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渐恣肆:“桂宫,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着奴才们,我不便进言。”
我走到了系着龙旗的桅杆下,守卫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几丈。
“殿下请讲……”我缓和了语气。
元殊定声音飘乎:“桂宫,有句话提醒你:你还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铸金人,不过此劫不能封后。虽然这次你来与皇上共进退,但殿下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六王讪笑,继续说:“桂宫与五哥年貌相当。你们也早就结识,当初从四川一路来,已有流言。这些日子桂宫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听说谣言更加猖狂了。我为五哥担心,也为殿下忧虑。五哥这人从来下棋就认一路,他一旦输,就是惨败。桂宫心高气傲,也不是输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话。”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视他流丽的面庞。
我和阿宙……?上官说,有人破坏阿宙的名誉,难道是这个……?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信任。以我的年资,要越过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没有想过继承皇位。我跟五哥虽有龃龉,但还是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决战来临,我绝不会再做败军之将。公私分开,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会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战。
不过,殿下可别让五哥为了你栽了跟头……。皇上对五哥宠爱,但五哥和我们才是一母同胞,无论他君宙对母亲如何的生疏,他总归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对我微微欠身,快步走远。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虽也有无法抹去的回忆。何以止谤?无辨。但我无辨,却不能无愧于心。四川的一幕幕,还有那飘飞花絮的桂花树……我伫立营前许久,漫天的星星近极了,仿佛是将以飞速坠落到我怀中。阿宙与我在一起,给人可乘之机。元天寰宠爱阿宙,但他在长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让阿宙当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历史上有位女帝,临终之前曾有遗诏,但当几个可能的继承人打开它,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场空前的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