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元天寰一日万机。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
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我的命,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夏初,这样好了么?”
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杀死美女,太迟。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
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
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
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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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里。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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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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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
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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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痒痒,眨了几次眼,元天寰又说:“这个月你与师傅们相处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还有两个念头……。看看朕猜得是否准。若猜准了,你帮朕做两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钻到我的心里去不成?过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妖精,特别是老妖精,是要修炼出来的。”
我笑歪着头,忽然意识到过于活泼,赶紧闭紧了嘴。
元天寰转身走向那座废弃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
我壮着胆子:“不怕。”其实我心中对“闹鬼”殿堂发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肿脸也要宠个胖子。元天寰到殿门前,手里变戏法似多了把钥匙。吱呀一声,门洞开了。一股陈年香气扑面而来,月光下可见精致陈设,金蔓花砖上薄苔搬浅灰。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几声,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将一扇镜子前推开:“跟朕来,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胆跟着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几声,元天寰才点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凿壁,并不见特别。走了约半个时辰,尽头是道檀木门。元天寰敲了几下,木门开了,我进入到一个广阔的画堂之中。
周围有五联屏风,画着五岳风景,都有元天寰题跋,记载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问:“都是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内殿吗,七夕时候你告诉我有一条暗道的。”
元天寰点点头:“这是朕近年偶然发现的。朕儿时,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过这条暗道。”他用手指触着离我最近的一幅:“此为四年前朕泰山封顶图,主峰上面两个人,一个是朕,一个是五弟。只有我俩上到最高。”图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远山,脸璨若霞,怪招人喜欢的……。我赶紧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书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宫藏的图书,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说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过的桂花糖。至于图书,我确实问起过善静尼,她说宫中的图书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极宫内,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顾不上他,欣喜的跑进屏风里,里边真乃汗牛充栋,古籍善本,满目琳琅。我用手掌碰书,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长辈一般道:“小孩子这样喜欢书,除了你,就是上官师弟吧。五弟聪明,可读书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烂了。”
我打开一卷战国策:“上官先生也来过这里?”
“是。他倒不是来看书,读书万卷,再读就酸腐了。有时他到这儿来与我议事。”
“又要打仗了,这次是谁呢……”元天寰可谓“马上天子”,其继位来征战不休,北朝因为他就像古代之秦国,强大的铁蹄让人畏惧。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张地图。那张地图,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张。元天寰解释道:“五弟也有一张,朕今秋确实有意北攻。从古至今,多是北统一南,从地图上看自上而下的统一。朕取得山东后,南朝人心惶惶。大将萧植等一再加强淮水防线。可朕北方也有宿敌,至今无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国三十万的人马。柔然汗国有柔然,羌,东胡,高车和蠕蠕人。这些民族骁勇凶悍,北朝历代都无法彻底打败他们。朕的祖父曾御驾追击他们到漠北,俘获牲口几十万。但他们逃得太远,还是无法一网打尽。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夹击,也可能亡国。今春与朕尚相安无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为他的侄儿。数月来,北方六镇就受到骚扰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为了树立威信,一定会在冬天之前侵犯我边界。朕等待的机会也就来了。”
柔然汗国实力究竟多强,我因为身处南朝并不太清楚。只记得元天寰祖父显宗皇帝,戎马一生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大败过柔然可汗,可惜也没有斩草除根。
我合上书卷,注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元天寰从桌上取出一盒儿:“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认真的说:“过几天是兰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会,皇族贵眷许多都要前去。你将是皇后。因我朝民众信奉菩萨,这样的活动你定要显出十二万分的虔诚来。朕近期杀戮气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镇巡视,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阳节,朕决定在长乐宫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习俗要与兄弟皇族们饮菊花酒,请你当女主人设宴。众人对你因陌生而怀疑,你虽是少女,但务必要准备的尽善尽美,罗夫人自会暗中协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庙献礼,又要我准备家宴……我一一默记下。战争迫在眉睫,他倒镇定。我从他手里接过桂花糖:“我定竭力。至于宫中……不要担心我。我会学着帮你。”
他面色不变,默然相对。长安一片月,后宫女子们在秋来时捣衣声一片凄切。我有所感触,元天寰也意迟迟道:“后宫中数百年积怨阴气太重,与你与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奁,胭脂犹在。朕虽择立皇后,也不能忘记母亲。公主明春以后,就与朕一起在太极宫起居吧……”
我耳朵发烫,手下一松,心道:我们又不是民间夫妻……想到跟这人日夜相对,也不是滋味。。我转眼去瞅墙壁上一尊萨珊国的彩色琉璃普贤菩萨像,一人多高的菩萨像嵌入墙壁,通体剔透,大象的两眼似乎是玛瑙所制,黑白分明,异常清亮。元天寰轻声说:“有意思吗?这本来也是一个机关,鲜为人知就是了。”
正在这时,老太监奸细而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见。”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内吧。”
我近来没有见到上官了……难免腼腆,虽然元天寰所给的桂花糖……许就是他做的。我正寻思着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样去一摸,墙裂开一锋。原来墙壁内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墙又合上了。
烛光迎着琉璃,暗室内斑驳彩影,晶莹美丽。我缩在菩萨后,才发现大象眼睛缩了进去,留下个小孔,正好窥视外头。片刻后就见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润。二人并立世间,旗鼓相当。上官脸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来了?坐吧坐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我察觉暗室会将话语声加高几倍。
上官拢手,似不胜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风洗得更清丽了:“我来是因为古怪的天象,你可别说你没看到。昨夜太白星有变,缓动而反角,这是不宜远战,且大凶的意思。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于今秋攻击柔然帝国?”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双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将率先偷袭武川镇,你可向对方暗示你早作准备。那样以你威名,他们会三思后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决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来说打仗以人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天时无常,我的计划早就定下了。我不会因为凶兆取消大战。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钦天监。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罚作散播巫术。因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什么天时不利,影响我作战……你且坐下好吗?”
上官眉头蹙着,还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几分伤感:“我也知道太迟了。可从善如流,本来只是历代帝王收买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装个样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难道你这样子不累么?我今天背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认了。我已去过你五弟赵王元君宙的府上,试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战……”
元天寰肩头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脚,耳朵都贴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听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这样……。五弟怎么说?”
“他说:我知上官先生与皇上之谊。既然先生说对皇上大凶,我愿意代为出战。将军以死为荣,以国为家,义不容辞。虽然军事秘密不能泄露给他人,但君宙自当磨剑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觉得我会同意?”
上官一笑,语调沉缓:“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却缺乏磨练。霍去病灭匈奴,初战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何况他还在四川等处从军过。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国家。北朝历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为彗星出现而杀死亲王,后妃来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让元君宙去漠北打个硬仗,又怎样呢?何况,我已经决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惊讶于他的潇洒,还有说话时将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与此时的上官,真不一样。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亲自养大的五弟要是十来岁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浓重一笔了。你……凤兮凤兮,我早说了北方的战争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给最大的江南战场的。若你也跟着一起阵亡……天倒是会笑了,可我还能仰仗谁?”他眸子燃烧,像是只老鹰。
上官愣愣听,猛站起来轻轻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随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随你吧。”他离开,步子坚决,似樱花飘落,视死如归。
我膝盖瘫软,漠北之战艰难,从元天寰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但上官的严肃也明摆着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铁,帝国唯有元天寰百炼成钢。我是熔炉里的泥胎,还没有塑出形状。
我顺势跪拜在普贤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盘算,便郑重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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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夜,大风不止。风弄檐铁,我剔亮银灯,以笔尖舔臂上血,在无量寿佛经上写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宁朝故武献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华以血写经,一心供养于佛前。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莲华佛国并曦朝亿万子民同享福泽。”
我合上卷轴,吐了口气,用丝绢缠绕好伤处。谢如雅豢养的波斯崽猫溜进我的书房,直接跳上书案吃桂花糖水。我轻打了它一记头:“你是一只不君子的猫!”
如雅笑声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爷送来的,哪能规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该收它到桂宫,每每抢我甜食吃。”如雅笑容总如雪晴。他把猫儿抱下桌子:“送礼人可厌,但猫是无罪的。姐姐,你看这个……。”
他从香囊里倒出把莹洁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货都来了?”
他点头:“咱们到河南采买的新城稻米全到齐了,我自己去清点的,在稳妥地方储存好了。真要打仗起来,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两个月。”他凑近桌面:“好米,上风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麦子。所以新城稻米虽然种出来,现今在北方只能贱卖。不过万一长安真要被困,这些粮食就可以救急,也许就是姐姐让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机。”
我环顾四周,如雅会意,把猫递给我,低声道:“姐姐,韦氏私库之财不急着动。采买大米,还有一千匹苎麻布,花了零头而已。皇上既给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亲谢夫人常说:女人必须有自己的钱。还好有你帮我管理……”我笑着瞅猫眼,一金一银,煞是可爱。可小猫急着往我手臂里钻,大约是闻到血腥味儿。如雅跟着猫瞧见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气:“……姐姐,这又何苦来?咱们南朝的公主远嫁他乡,还需要通过这来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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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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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