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药,困意上涌,梅望舒眸子半睁半闭,挣扎着叮嘱了一句,“两刻钟后叫我起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皇城东暖阁内。
这处暖阁的位置,正好介于前三殿和后六宫之间,是供君王退朝后临时休憩的场所,虽然还没到数九隆冬,暖阁里已经早早通了地龙,温暖如春。
身穿海涛云纹行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帝王,端正坐在紫檀木大书桌后,对着摊开的一本奏折,陷入沉思。
书桌的下首方位置,低头回禀完了今年京察事务的安排、却久久不得回应的吏部重臣,徐老尚书,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滴下的热汗。
陛下为何始终沉思不语。
可是他哪里说错话了?
虽然陛下性情仁和,但遇到臣子的错处,向来是会当面指出的。如今突然不说话,不回应,把他晾在这里,究竟是何意……
徐尚书惴惴不安,心跳如鼓。
一名内侍无声无息地进来,替换了御案头温冷的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窗外庭院中,淙淙的细流水从狭长的竹管中流泻下来,灌注到下方的竹筒里。
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满室静谧,竹筒翻转到了上方。庭院中又响起了淙淙的细微流水声。
沉思中的君王被响声惊醒,放下奏折,望了眼庭院中摆放的小型日冕。
接近午时了。
他收回目光,和颜悦色地对暖阁内坐立不安的徐尚书道,“徐卿继续说,朕听着。 ”
两刻钟后,徐尚书带着满身冷汗,告退出了东暖阁。
出去时正好迎面撞见等候的苏怀忠苏公公。
“苏公公来了。”徐尚书勉强打了招呼。
“哟,徐老大人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苏怀忠好心道,“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会儿,用些点心,歇一歇。”
徐尚书苦笑摇头。
今日面圣,陛下批阅得格外仔细,将一份例行京察奏本里的几处疏漏,连带一个错字,挨个圈出来了。
虽说天子仁厚,什么斥责话语也没说……身为臣下,羞惭无地。
徐尚书掩面而去。
苏怀忠目送着吏部重臣仓皇远去的背影,琢磨了片刻,低声对御前伺候的几个徒子徒孙道,“今儿诸事不利,各自把皮都绷紧些!御前别犯错!”
御前小内侍们肃然点头,将脚步声更轻了。
苏怀忠轻手轻脚地进去,跪下请安。
紫檀木大书桌后,元和帝应声沉稳抬头,目光往苏怀忠身后一扫,没人。
“没跟着你入宫来?”
苏怀忠起身垂首回禀道,“梅学士先回家去了。”
元和帝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见着人了?如何?”
“人瘦了些,唇色发白,气色看着不太好。陛下赐的参姜茶喝了一盅,精神明显缓过来不少,脸上也有血色了。”
元和帝点点头,又问,“他对他那夫人态度如何?”
苏怀忠这下为难了。
他思来想去,斟酌着用词,最后硬着头皮如实回答,“新婚不久的夫妻,几个月未见,自然是……是态度亲近。梅夫人说了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梅学士回赠了个玉镯子给梅夫人。”
通了地龙的东暖阁,仿佛一瞬间冻结,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紫檀木书桌后的年轻帝王半晌没说话。
东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庭院里的细微流水声,依旧在耳边淙淙响着。
最后,还是元和帝轻笑了声,打破了暖阁窒息般的安静。
“是了,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时,朕却强命他出京办差,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难怪他不愿来见朕。”
苏怀忠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急忙回禀分辩, “回陛下,梅学士的原话,‘臣满身尘土,先回家中稍作洗漱,尽快入宫面圣述职。’以老奴看来,梅学士的神色并无任何委屈不满,疲惫倒是有的。确实是风尘仆仆。”
元和帝听了,神色略缓和了些, “你没有和他说,朕在这儿一直等着?”
“老奴说了,但梅学士确实身上沾染了些灰土,以往几次回京的惯例,也都是先回家沐浴,再入宫面圣。老奴就没坚持——”
对着桌后泛起冷意的乌黑眸子,苏怀忠心神俱震,急忙跪下,“老奴的过错!老奴这就去梅学士府上,把人亲自请来!”
“人既然没请来,又何必现在去。平白打扰了他们夫妻的春闺画眉之乐,对朕生出怨怼。”
年轻的君王起身走了几步,将半开的窗棂全数打开,迎面对着呼啸刮进的穿堂冷风,心平气和道,“无妨,朕在这里等他。”
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梅枝傲雪镇纸放在桌案上,镇住了三尺素纸。
元和帝提笔挽袖,笔走龙蛇,写下八个行草大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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