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屹舟虽对裴灵萱严厉,却从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妹妹吃十口苦瓜便不再追究,当下也不怪她,转头问晓珠:“你说呢?”
晓珠平日里也爱吃甜甜的东西,今日也是第一次吃这么多苦瓜,倒真觉得有些不同。
“我觉得,苦瓜先吃着苦,可到最后,竟有一丝丝的回甜,真是奇怪。”
裴屹舟抬眼看她,眼睛里灼灼闪光:“正是如此。”又意味深长地道,“苦与甜,乐与哀,有时真是分不清楚……”
在场的人里,数他学问最高,以往他也偶尔说些深奥的话。只往日,有人追问时,他便会细细解释了去,今日却不说了,抓着晓珠不放:
“你说得很好。我瞧你近日也有些上火,多尝尝这苦瓜,体察一下滋味儿。”
晓珠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没头没脑的,县令大人怎的说起苦瓜来了。但她乖巧得很,当真体察了几日,吃了好些苦瓜,还是领悟不了县令大人的深意。
慢慢的,便把这件事跑诸脑后了,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铺子。
某一天,晓珠终于抓住了机会,向县令说了开铺子的事儿。因往日无论她做何事,县令总会答应,不料这次,他沉吟一阵,竟然拒绝了。
“如今天气日寒,东市的铺子都半敞着,你去了,仔细吹出风寒。况且,如此天气,去东市的食客也少,不若等来年天气回暖,再作打算。”
晓珠受了挫,起先有些沮丧。不过等那股子热情过去了,细细一想,县令大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另有一条,她读书识字儿还没学全,只怕生意做起来了,账也算不明白。
她恍然大悟,难道,县令大人让她吃苦瓜,是因铺子的事儿?让她体验一下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也不知真的假的,总之最后便依了县令的,暂把铺子放了一边,认真读书写字儿。
深秋月冷,一灯如豆。
今夜学《千家诗》,因灵萱先晓珠一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县令便放了她回屋,自己抄唐诗去,他在书房里单与晓珠讲。
这一首随了时令,是一首咏螃蟹的诗:“勇恃甲戈身莫卫,富藏金玉味还清。持螯细咀仍三咏,把酒高吟快一生。”[1]
晓珠虽不懂细致之意,大约能明白,这讲的是螃蟹好吃,吃着开心。
她又念了一遍,歪着头不解地问身旁的“夫子”:“‘持螯细咀’,螯不是大钳子吗?那也能吃?还‘细咀’?”
裴屹舟奇道:“你是厨娘,竟不知如何吃蟹?”
晓珠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前大公子不让我们吃蟹,说……”她脸上飞起一片霞红,“说对女子身体……身体不好。”
裴屹舟心下了然,民间有女子食蟹不易怀孕的说法。不过,他粗通一些医术,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哪里对身体不好了,男人吃得,女人就吃不得?人都是一样的,断没有男能吃女不能吃的。”
“不过是,他们自以为高贵,要人为与你们划出界线来,不让你们吃罢了。”
晓珠眼睛都瞪圆了。
从裹脚之事,到螃蟹之论,晓珠屡屡为县令的话心惊。这些话,她以前从未听别人说过,偏他说出来,她怎么觉得那么对呢?
裴屹舟又道:“古人都说:‘持螯细咀仍三咏,把酒高吟快一生。’可见蟹有多好吃。”
晓珠从没吃过螃蟹,却见过很多次沈家公子赏菊温酒品蟹,不免去想,一口淡酒一口蟹,再看金灿灿的菊花,该是何等滋味。
裴屹舟看她模样,笑道:“近日正是吃蟹的好时候,明天就派冬青去看看,有卖的没有。”
晓珠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不好意思,低下头又去翻书。这下子,又翻到一首咏苦瓜:“荣华未必是荣华,园里甜瓜生苦瓜。记得水边枯楠树,也曾发叶吐鲜花。”[2]
这首诗大白话一般,聪慧的晓珠一看便懂了:“啊,这不是大人前几天吃苦瓜时说的那话吗?甜瓜生苦瓜,枯树吐鲜花,真的可能是假的,丑的也可能是美的。”
晓珠说完,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夫子”,希望他能给自己的理解一个评价。
只裴屹舟不说话。
他微微低着头,烛火明灭扑闪,令人看不太清他面上的表情。
实则,他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好在他历来行事果决,此事已一反常态、犹豫了几日,今天晓珠都领悟到这份儿上,便想,择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一并说了罢。
他道:“说得对。”又展开一张纸,递与晓珠:“到现在,《千家诗》也读得差不多了,咱们来试下,看这上面的字,你能否认得全、懂其意。”
晓珠得了夸奖,自信满满接了去。
她若仔细一点儿,定能发觉县令大人眼中的复杂神色。可她心思全在认字儿上,半分也没有注意,接过纸张便十分认真地念道:
“告谕:查,锦官城南屏县沈氏,卷镇西军军饷贪墨案,搜赃银凡五千余两……”
好像意识到什么,晓珠越念声音越低。
“又查,沈氏诱良为娼、供人淫乐,凡六年,受害者众,罪大恶极、孽行滔天,判沈氏循、疏、玉三人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
那张轻飘飘的纸从她手上落了,晓珠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了。
裴屹舟一个健步,飞快扶住了软绵绵的她。
“晓珠!”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杨公远《次兰皋擘蟹》。
[2]出自刘基《竹枝词(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