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府走后的好几天,裴屹舟都无事人一样,慢条斯理、按部就班地做着公事,判案子、巡河堤、问收成、查赋税,眼角都没有夹一下裴灵萱。
可裴灵萱知道,她闯了那样一个塌天大祸,以哥哥对她的严厉程度,万不可能当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揭过。如今的平静,一定是在孕育大风暴。
到了某一日晚上,裴屹舟的正事儿已然做完了,在书房里随意翻着一本词谱。
裴灵萱瞅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她是个急性子,伸头一刀,总比文火慢慢烤死的好,预备主动去找哥哥告歉求饶。
她在秦嬷嬷的协助下,翻遍箱底儿,才找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素淡衫子穿着。又把自己的脸搓了一下午,搓得满脸通红,像是哭狠了的一样。就这样,顶着个可怜模样儿,委委屈屈地见了哥哥。
哪知道,裴屹舟只瞥了她一眼,便轻飘飘地问:“晓珠何在?”
裴灵萱人小,却有骨气,只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晓珠无关。
裴屹舟听了,既不夸她,也不骂她,什么也不说,只把手里的词谱举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视线。
无奈之下,裴灵萱只好又把正在和面的晓珠拉了进去。
裴屹舟正在灯下看着词谱,灯火扑闪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来情绪。
晓珠还张着满是面粉的五指发愣,裴灵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姑娘是见惯了的,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挤几颗金豆子,什么时候抱着哥哥的腿儿哀哀求饶,早已熟稔得很了。她耷拉着脑袋,一副乖巧的模样。
裴屹舟搁了词谱,看了裴灵萱一眼,又看一眼晓珠。他什么话也没说,空气里却流转着一种迫人的气氛。
晓珠本就心虚,得了那似曾相识的一眼,支持不住,腿脚发软,也跪了下去。
裴屹舟:“自己说,错在哪儿了?”
灵萱早就想好了,巴巴儿地说道:“我不该去报复赵夫子,不该拿绳子捆他腿、布条裹他脚,尤其不该邀晴岚姐姐一起去,给哥哥闯了祸。”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无数个细节,什么不该趴在田埂下、不该骂赵夫子老匹夫、不该不注意大黄狗没栓牢……
总之,当天做的事儿,全给加上个“不该”就行了。
裴屹舟听不下去了,不管她了,又望向晓珠。
晓珠会意,却神色慌乱得很:“我……我……” “我”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裴灵萱立马解围:“是我和晴岚姐姐逼着晓珠姐姐去的,她就在山上烤鱼,什么事也没做,不干她的事儿。”
裴屹舟搁了词谱,不声不响,从书桌那方朝她俩走来。
快要近时,裴灵萱再也受不了了,抱住裴屹舟的腿,声泪俱下地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哥哥,哥哥你就饶我这一回吧,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哥哥,呜呜呜……”
裴屹舟冷哼一声,负手而立,岿然不动。
裴灵萱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动作也更浮夸,在地上哈巴狗儿一般,扭来扭去的。
哪知道,可怜没讨到,反倒露了馅儿——她动作幅度太大,使得两个东西从怀里滚了出来,紫皮白心、圆溜溜的,正是各被切了一刀的两个洋葱。
如此场合,怀里揣两个洋葱,不是为了催泪,做出泪水滚滚的假象,又能是为了什么?
裴屹舟弯腰,捡起其中一个洋葱,在手里垫了垫。
裴灵萱霎时止了哭,小拳头握得紧紧的,紧张地看着她哥哥。
裴屹舟道:“你自己知道使,却不给晓珠提个醒儿?”
裴灵萱:“……”
裴屹舟将洋葱放下,站在她俩面前,居高临下地道:“裹足之陋习,我也深恶痛绝,奈何绵延日久,屡令不止。赵夫子怂恿女子裹足,你与夏晴岚出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好。”
裴灵萱闻言,张大了嘴巴,甚至在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哥哥。
晓珠也很惊讶,因她是第二次听裴屹舟这样批评裹足了,与她之前的认知大大不同。
裴屹舟又道:“看来你们想了好几天,也还没想明白。你们之错,并非与夏晴岚一起去捉弄赵夫子,而在做事不周全、不缜密,在赵夫子面前泄露了身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幸好赵夫子是拿钱封口的人。若遇上那等迂腐书生,不堪受辱,拼了命要惩治你们,任夏知府与我如何保全,也难挡天下士林之口。”
这事儿虽小,若是担上个侮辱儒生、不尊士林的名头,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再加上,夏知府和裴屹舟各有政敌,他们瞄准了靶子,出来一搅和,闹得不可收场,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