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心慌意乱之间,一碗面被端到她的面前,筷子也放好了。甚至桌子上那些菜,也被不动神色地往她这边移了移。
晓珠吓了一跳,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对清明无俦的眼睛。威严冷肃不见了,她曾经见过的纠结、痛苦也没有,只有些单纯的、善意的爱怜。便像是小时候在沈府,大公子还不认识她时,花匠的儿子阿章对她的那样。
“晓珠别动,你头上有只虫子,我帮你捉了。”
“晓珠,爹爹买的枣泥糕,我给你留了一块,你尝尝。”
时时刻刻、字字句句,都是关心与爱护。那时晓珠虽还小,却也体味得出阿章喜欢她。更有,王大娘也觉得阿章忠厚老实,为人很是不错,心下也有撮合他俩的意思。
甚至有一次,小少年和小姑娘一起扫院子,阿章忽然说:“晓珠,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姑娘脸都羞红了,扔了扫帚捂着脸就跑了。
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忽然有一天,不知怎的,阿章一家人全被辞了。一卷风似的,连个告别都来不及,一家人连夜就没了影儿……
从那以后,除了王大娘,再也没有人像阿章哥哥那样,总在不经意的小处给她许多温柔。哪里想得到,今天这样对她的,是这个身负凶名的人……
晓珠朱唇轻启,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轻轻咬住了唇。她端起碗,埋着头,一根一根地默默吃着面条。
桌子上,灵萱和儒平吵吵嚷嚷的,为抢菜打得火热。冬青讲着这些菜的做法,嘿嘿直笑。裴屹舟也间或说一两句话。只有晓珠心情复杂,默默的,既不说话,也不去夹菜,就像不存在似的。
晓珠碗里的面,还没吃两根,忽听得有人站了起来。
裴屹舟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就去房里吃吧。冬青,把我的面碗端上,一同进来。”
冬青跟着裴屹舟走了。
灵萱与儒平两个对视一眼,一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欧耶”的欢呼就差喊出声了。——少了冬青,桌子上的菜,几乎可以说全是他俩的了。
晓珠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在灵萱与儒平争夺烂肉豇豆时,也伸出了自己的勺子,笑盈盈道:“我也要吃呢。”
*
屋子里,冬青等了半天,也不见大人做甚公事,不过也是坐在那里吃面——什么菜也没有,比外面还寒酸些。
裴屹舟吃完一碗面,全身上下麻麻酥酥的,这里面又放了竹叶花椒,他很喜欢。他将碗递给冬青:“厨房还有吗?再给我下一碗来。”
冬青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依言接过碗,却在看见裴屹舟的手的时候“啊”了一声。
“大人,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双手有些红,似乎是被磨破了皮。
“哦,没什么。”裴屹舟淡淡道,“木匠做的轮椅,扶手有些糙,我用砂子磨了磨。”
冬青心头“咯噔”一声,暗暗想:今儿个大人推轮椅来,我就觉着不对,他哪里为一个姑娘做过这些事儿!果然!
他却知裴屹舟不喜人多言,强自忍耐住了,重去厨房下了碗面。浇头都是晓珠做好了的,他只要将面煮熟捞起就成了。
裴屹舟又吃了一碗面,却还是什么公事儿也没办。冬青不解:“大人要吃面,干吗不在外面院子吃,躲在屋子里作甚?”
裴屹舟面无表情道:“你没看出来?我在那儿,有人不自在。”
冬青努力回想了:因为写作业的事情,往日最不自在的,就是灵萱,再是儒平。今日他两个饕餮似的,眼角都没有夹裴屹舟一下。
裴屹舟淡淡地道:“是晓珠,她怕我。”
此话一出,冬青先是愣住了。
大人在外有些仇家,把他名声传得恶鬼似的,什么冷面修罗,像晓珠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很容易信了谣言。
可大人为何要顾及她的心情呢?她不过是个寄居在这里的小厨娘罢了。
猛的一下,冬青想通了什么,把他的一双眯缝眼儿努力睁大。
事实再明白不过,大人看上了晓珠,才给她买轮椅,还亲自挫磨扶手,更照顾她的心情,自己躲来了屋子里吃面。
不,不是简单的像看上个婢子似的看上了,可能是……喜欢上了?毕竟,晓珠又美又楚楚惹人怜,最能激起大人这种才能卓绝之人的保护欲。
啊呀,他家冷冰冰的大人,终于想通了呀!
冬青越想越觉得合理,最后,嗑糖成功般笑嘻嘻地道:“晓珠姐姐模样不错,性子也好,您就早些把她收用了吧,生了孩儿,也免得秦嬷嬷老在您耳边念叨。”
岂料,话音刚落,头上就猛的挨了一下,痛得厉害。
裴屹舟斥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是又被秦嬷嬷灌了酒?”
上次秦嬷嬷套冬青的话,灌他喝醉了,才问出裴屹舟在沈府对晓珠多看了两眼,也才有后来秦嬷嬷买晓珠回来勾-引的事儿。
冬青一脸委屈:“您往日连母鸡也不多看一眼,为晓珠,且不说之前你救她两次的事儿,就今天这些,买轮椅、磨扶手、躲来屋子吃面,我的眼睛可不是白长的。”
窗外夕阳已然西沉,晚霞漫上天际。裴屹舟右手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珏,默了一瞬,抬起眼眸,望向远方,声音里带了几分落寞:
“我看见晓珠,闻见这竹叶花椒之气,总是想起盈盈。”
“她是不是和晓珠一样,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却没人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