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冷的刀刃落在了神崇喉间。
雪白的脖颈在她的刀下微微一颤,仿佛手指拢上去、就能把它折断。
少年扬起脸,漆黑的发浸透了雨水,丝丝缕缕粘在他颊边。他的眼睫迎着疾雨,朝她不解地颤动,那眸光却还是烟烟冷冷的,并不像在责问她,只是浮动着茫然。
“为什么?”
少年的红唇动了动,用苗语追问她:
“你给我一条命,我会是比他们更好的刀。”
他看向雨帘中垂首沉默的斥候们,苍白的指尖在枯叶间微微勾紧,枯叶发出低低的摩擦声,他的骨节泛起微薄的绯色。
少年定定地望着灵瑟的眼睛,黑红的交织的影子背后、闪电劈裂了长空,一瞬的明亮里,他看见了少女的笑容,漫不经心、且平淡无情。
“比他们更好?”
灵瑟用冰凉的刀刃拍了拍他的脸,语气里只有喟叹和冷诮:“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才能成为今日的模样。”
“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成为我的刀?你是天真,还是蠢?”
“你也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神崇撑着身子,缓缓自泥泞中站起,起身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却咬着牙扶住了树干,不肯泄露一点破碎的声音。
他见过地狱的模样,自然知道只有成为恶鬼,才能在地狱的火里自由来去。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从来都是那样渺小无声的存在,但如今、他亲眼见证了这样强大恣肆的力量,就一刻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无力和不甘。
要他再次回到一个又一个贪婪的牢笼里,不如现在就剖开他的心脏。
这样的力量,便是赌上这条卑贱的命,也不能放她擦身而过。毕竟他连自由都不曾拥有,便没有什么可以畏惧失去的了。
少年再一次下定了决心。
他捂着心口、摇晃着朝灵瑟走过去,刺客们的眸光锋利地落下来,却被灵瑟抬手止住。
少年比她高,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语的时候,仿佛无力地挂在她身上。她噙着笑侧过脸,两个人的呼吸在方寸间此起彼伏,而雨水吻着他高挺的鼻梁,自红唇间蜿蜒而下,唇动了动、便有亮晶晶的水滴从唇瓣滑落,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肩头。
“你想要的甜头,我给你看。”
神崇弯翘的眼睫上挂着雨珠,摇动着洒落下来,莫名的怆然而苦涩。灵瑟循着他的眸光,看向他按在心口的手,指节深陷在伤口深处,因着用力扣进血肉、关节处苍白地绷紧。
血红贴着他的身体蜿蜒而下,起先,灵瑟还能嗅到血气的甜味,她看着雨水将殷红的血渍冲淡,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渐渐的,从少年的伤口涌出的血色仿佛凝聚成了一条细细的蛇,暴烈的雨水并不能再将它冲散。它在汹汹流淌的积水里,一路贴着堆叠的尸体游走,藤蔓般舒展着、朝属长的尸体蔓延而去。
电光闪过,淡漠如刺客们,也不由在一瞬间的目眩中眨了眨眼,便是见惯了生死的他们,也会误以为这样诡异的场面,是一个荒诞的梦。
从神崇的伤口中涌出的,仿佛并不是血液,而是某种纤弱却坚韧的触须。它坚定地攀附上属长的尸体,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的口鼻和大睁的眼睛里。
像一只柔软血红的鬼手。
但只有站在神崇面前的少女看得清晰,那并不是血迹,也不是藤蔓,更不是亡灵的利爪。那聚拢成细线的红色里,游弋着无数细小的颗粒,它们尘埃般交缠碰撞,密密匝匝、明明灭灭,宛若闪着血光的微小萤火。
面具之后,她的眸子第一次不可察觉地微微睁大了,长眉挑了起来,是讶异、更是天生的警觉。
她不惧怕危险,但她敬畏未知。
灵瑟的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掐住了神崇孤俏的下颌,少年死死咬着红唇,垂下眉眼、不肯泄露一点软弱的模样。微微闪烁的红线已然彻底脱离了他的伤口,那星点摇曳的尾光在他足踝上缠绕着一闪,眨眼便淹没在尸体堆叠的空隙中。
少年的眉头沉沉蹙着,全是脆弱的执着。
“首领!”
镇命低声喊着灵瑟,他是个冷静的人,很少能听见他的声音里,有如此惊讶的微颤。
灵瑟便转过脸,看向属长的尸体。
倾泻着水色的重甲之下,属长露出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一大片病态的殷红。仿佛有一点火星落在了纸面上,那纸便蜷曲着焦黑,而属长的尸体便是这样,一寸寸绽开了糜/烂般的红色,眨眼间、那透骨的红便连缀成一片。
尸体最终崩裂成齑粉的瞬间,像一块烧透炸裂的红炭。
刺客们目睹着雨水冲走了殷红的粉末,空荡荡的重甲边缘、积水混着化开的红色,宛若一张靡艳的画。
他们缓缓看向少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下意识攥紧了武器、屏住了呼吸。
很久了,他们从披上伪装的那一刻起,已经很久不曾记起畏惧的感觉。
灵瑟掐着少年的下颌,手指微微收拢了,微挑的眼便噙着笑、凛冽地眯了起来:
“有这样的本事,之前为什么不用?”
神崇被迫扬起了脸,他的喉结在艰难的滚动,呼吸激烈而急促,像一尾涸泽中的人鱼。
“我没有……我没有足够的力量。”
“我还没有学会,真正地控制蛊虫。频繁地动用蛊虫,会让我被反噬。”
“反噬比死更痛苦,但只要你留住我的命,让我变得和你一样强大,到那时、我能做的事,世人想无法想象。”
他的指尖染了血,颤抖着落在灵瑟的手腕时,将她的皮肤也染成艳丽的绯色。
“我活着,远比死了有用。”
“你留下我的命,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
神崇握紧了她的手腕,缓缓合上了眼睛。
等他足够强大的时候,世间便没有能再困住他的人。到那时,他的力量甚至能凌驾于面前的神。
到那时,她也要避让他的锋芒。
耳边响起的,是灵瑟凉薄的轻笑,她仿佛明白少年的心思,笑声里、并没有轻蔑的味道。
“你这个模样,倒是让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
“很久以前,我也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那个人心软了,留了我一条贱/命,后来……”
她微微勾起唇角,叹了口气:
“后来我就把他杀了。”
少年怔怔地睁开了眼睛,在她的笑声里、心却沉了下去。就在他以为,咽喉上的手下一秒就会掐断他的呼吸时,灵瑟却骤然松开了手。
失去了她的支撑,神崇再也控制不住肩头和心口的剧痛,他一个弯腰跪倒在雨中,溅起的水花洒在少女手中的蝎针上,垂落的时候,闪着冰冷而骄傲的光。
“记好我的话。”
“自己命硬,就不用求人心软。”
灵瑟的声音飘摇在风雨中,潇洒而毫不在意。她轻盈地收起了蝎针,似乎全然不曾把他可能构成的威胁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