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重甲的武士正拂开枯叶，手指在泥泞间的脚印上按了按。

“一共三个人，除了太岁、还有个会功夫的，但比她差太多了，不像是须弥的人。”

胸前印着魏侯氏族的九重葛花纹、腰侧挎着重剑的首领看着脚印的方向，头盔连缀的薄铁面罩下，豹子般犀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脚印的方向……”

他缓缓握住了缠着麻布的剑柄，声音沉缓下来：“是朝着我们的。”

仿佛他们才是迎头撞进陷阱的猎物。

脚印边半蹲的武士立刻起身，按住佩剑的刹那，声音微微压低：

“属长，那个人给我们留下的标记断了，太岁应当就在这附近。”

他们的首领是个精壮而谨慎的汉子，而立之年便成为了风雷骑三十人小队的属长，他在战场上多次保全了这些年轻战士的性命。那夜一口气折了七人，算得上是近年最大的挫败。

他们不甘心，属长也愈发小心了起来。

他提醒着第一次面对雨林的魏国男儿们：“密林是刺客的天下，何况按照那人的线报，太岁不是一个人来得。我们在蝎子的巢穴里，从现在开始，要小心格外你们的头顶和背后。”

年轻的儿郎们纷纷拔出了重剑，萧萧不绝的寒铁声在浓绿间绵延。而回答他们的，是雨点一颗颗敲打在铁甲上的回响。

天光一寸寸黯淡下来，湿沉沉的黑影蔓延开、像巨人的手笼罩了天穹。

包裹着冷铁的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他们的剑刃指向天际的层云，一步步朝着密林深处潜入。

森白的电光劈裂了黑天，贯穿峡谷的刹那，一瞬的目眩中，他们看见了站在矮丘上的少年。

少年穿着宽大的衣裳，脸上扣着薄薄的纯金面具。两只袖子卷起来，露出清瘦而紧绷的手腕。他的手里死死握着短刀，漆黑的眼睛从面具后望着他们。

透彻而冷清，是一种无法忽略的安静。

有人认出了他的面具，在光芒落幕的刹那发出了暴烈的大喊：

“是须弥！”

“小心！”

闪电消失的瞬间，一道炸雷在汹涌的暗云中劈裂，那滚滚余音奔亡于漫漫山谷间，回响的时候在每个人耳边震颤，叫人心头一凛。

便是这一眨眼，少年的影子便消失不见了。

仿佛有人一下勾紧了他们心头的弦，每个武士的额角都开始微微渗出汗珠，剑柄上缠绕的麻布被汗水浸透了，在次第落下的雨点中泛起湿意。

“你们……”

“是在寻我吗？”

和雨点一起落下的，是身后少年人疏冷的声音。

像一块春冰砸进了深潭，武士们紧握着刀柄回身的刹那，整齐得宛若溅起的水滴。

人们会小心提防着后背，却往往会忘记，转身的刹那，坐在前方替换背后的瞬间，这一刻、他们会松懈防备。

于是，所有破绽的都露出了马脚。

黑衣的刺客们便是在此时坠落而下，他们以纤细的银丝为牵引，骤然破开树冠，手持武器精准地朝着铠甲衔接处的缝隙刺入。

一瞬之间，无声的黑色同时自树梢落下，像一场死寂的陨星。

喷溅的血液在眨眼之间连缀成猩红花丛，骤然撕开黑暗的惨叫迅速被炸裂的雷声淹没。惊蛰的雷掩盖了暴雨中的杀戮，黑衣刺客们长腿挟住武士们的咽喉，手里的寒光毫不犹疑地一次次对准重甲的弱点扎下。

每一下，都撕开炽烈的滚血。

重甲是战场上无法击溃的庇护，但在刺杀中，却成了致命的牢笼。

刺客们就像蛰伏的蝎子，用螯肢死死锁住了敌人的身体，武士们甚至来不及抬起重剑反抗，就被冰冷的针彻底刺穿。

他们从没经历过如此卑鄙的猎杀。

电光的惨白与雨幕的漆黑交织着，一幅幅剪出惨烈而血腥的画面。属长奋力甩脱了身上刺客的钳制，他在鞭子般抽打着脸颊的暴雨中，举着剑朝困住了同伴的刺客劈砍而去。

而雨中静立的少年便是在这一刻冲进了战场，他咬着牙关用肩头撞向属长沉重的铁甲，骨节发出错位的轻响，他却死死咬住了红唇，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属长的腰，不肯让他再前进一步。

属长被他一撞，脚步微微趔趄，被他甩下的刺客立刻扑了上来，一刀扎进了他背后。他的胸膛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手臂再也支撑不了重剑的力量，那巨大的剑刃直直朝着少年的脊背砸下来。

眼看着重剑就要将少年清峻的身子劈裂成两半，红黑交织的影子却骤然从天而降。灵瑟一把拉住神崇的衣领，将他狠狠拽离属长，那剑尖贴便着少年的胸口，撕开一道狰狞的血痕。

她毫不留情地将神崇往身后一甩，少年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般撞在了枯叶中，但她甚至没有瞥一眼、去看看他的伤口。

她在朝着猎物微笑，属长捂着心口跪倒在了瀑布般倾泻的暴雨中，他的后心插着闪光的刀刃，抬头看向灵瑟的时候，血汨汨地从他嘴巴里涌了出来。

单方面的屠杀终于落幕了，密林深处，雨水流淌着汇成绯红的溪流。

刺客们安静地收起武器，将半跪的属长围拢在中心，仿佛一道漆黑无声的夜墙。

只有方才被属长甩下的刺客朝少年轻轻看了一眼，同样年轻的眸子里有片刻的不忍，却在前辈警告的眼神中迅速消弭了。

灵瑟并不看他们，只是俯身在属长耳边笑：

“有人出卖了我，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可以帮你给魏侯托个口信，告诉他、鹤鸣君安排在他身边的奸细，究竟有哪些人。”

属长的胸膛在艰难地起伏，他漫开鲜血的唇在灵瑟耳畔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两个字：

“滚开。”

灵瑟却噙着笑直起身，视线扫向周围的刺客，信手拍了拍属长的脸颊，满意地喟叹：

“我知道了，话我会带到的。我说话算话，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