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雷云在迫近。
湿热的空气蒙在脸上,沉重得像一方浸透了热水的帕子。参天古木的树冠在头顶逶迤成绵绵绿云,随着天光渐渐的黯淡,慢慢渗透出墨汁般的深暗。
很快,跳荡着金光的雨林就被滚滚乌云笼罩,风凝滞起来,草虫却在急迫的啼鸣,那哀切的哭声、仿佛在呼唤一场淋漓的雷雨。
行香扯开了缝缀着山鸟尾羽的领口,精致的锁骨上星星点点洒满了汗珠,随着他挥动衣袖的动作,泛着蜜汁般诱人的光泽。
“不行了,我再也走不动了,你就是拧了我脑袋踢着走,我的脑袋也不带滚一下的!”
他倚着树干喘气,朝灵瑟直翻白眼。
灵瑟轻笑一下,扔过去一支水囊,行香拔开塞子就大口的灌。直到水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他才有些赧然地盖上塞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把水囊扔回给她。
灵瑟看也没看,信手抛向了站在树影下的少年。少年在发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衣裳,还是那副安静疏冷的模样,像洒落在树梢下的月亮碎片。
直到被水囊砸中了胸口,他才在哗啦啦晃动的水声里怔忪着抬起脸,唇动了动、像是在自语:
“给我?”
雨林中有瘴气,溪流的水并不能恣意饮用,他们又在赶路,他手里的、便是他们全部的水源。
灵瑟边朝崖前走,边用苗语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我不渴。”
神崇盯着手里空瘪的水囊,片刻之后,他抬手、把水囊递给了行香。行香一愣,拍了一下少年的手,一脸莫名其妙:
“给你喝啊。”
神崇摇摇头,手朝他抬了抬,静静地说了句:
“我不渴。”
行香被少年突如其来的固执弄得满头雾水,但他向来是个不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他们都不喝,他自然不会再谦让。于是大大方方地接过水囊,盘腿坐下来,挑着眉用中原的语言问灵瑟:
“我说,这家伙、该不会是个长得漂亮的傻瓜吧?”
“不爱说话就算了,怎么动不动就看着你发呆,你干嘛他就干嘛。”
他说着,眼梢便勾起些隐秘的调笑,声音浸透了暧昧、悄悄压低下来:
“太岁,这小子,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灵瑟并不看他,只是摊摊手一笑:
“也算是…看上我了吧。”
她模棱两可的话明显让行香的误会更深了,他朝少年投去同情和惋惜的目光:
“模样这么好,可惜脑袋烧坏了。”
少年望向他,碎发微微盖住了漆黑的眸子,长长的眼睫烟一样拢下来,那眸光静水似的,透彻而清冷。
就这样无声地一瞥,就像兜头洒下了一瓢凉月的雨,行香身形一凛,脑子便有些僵住了。
灵瑟看着大巫师无措的模样,硬生生憋住了自己的笑声。若是让大巫师知道,少年全心全意想要撇开他、学成她这幅无法无天的样子,只怕能气得当场扎小人咒死神崇。
大巫师倒是不知道这些会让他尴尬的小秘密,只是擦了汗,一脸烦躁地问灵瑟:
“我说,我是真走不动了,要不歇会吧,我算了一卦、追兵不会那么快赶上来的。”
灵瑟正踩着崖边爬满青苔的石头远眺,苔痕滑腻,她脚下就是沉绿广袤的山谷,身形却又稳又飘逸,跳跃间像一只点水的玄鹤。
听见行香的话,她便遗憾地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你这卦以后记得反着解。”
行香一愣,脸色瞬间变了,他瞪大了眼睛,声音有些迟疑:
“你…你什么意思?有人追上来了?”
神崇正望着头顶交织如缠蛇的藤蔓,听见他的话,便轻轻说了句:
“这种老藤,只有雨林深处才能长成。”
“我们不是往中原去,我们在往林子里走。”
行香“噌”一下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一声喊:
“什么?!”
神崇看向他,少年的眼睛沉静如寒潭,里面些微的波澜、似乎是对他大惊小怪的不解:
“我们在朝追兵走。”
行香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灵瑟,那眼睛瞪得、几乎要放出火来。灵瑟斜靠着树干把玩着蝎针,歪歪头一笑。
仿佛是在回答行香的质疑,不远处葱茏的古树间猛地腾起一群白鸟,它们张开双翼在巨大的树冠上盘旋,最后啼鸣着扑向溪谷的怀抱。
行香的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向树干的时候,满脸都写着绝望:
“你……”
他指向灵瑟眉心的手在颤抖,捂着心口的模样甚是痛心疾首:
“你要是不想活了跟我说,朋友一场、我亲自送你走啊。”
“你让本大巫师走这么远的山路,居然是要带我们送死,你的良心不痛、我的腿还痛呢!”
说完就往地上一躺,抓了把落叶盖在自己脸上,咬牙切齿地骂:
“从现在开始,就当我死了!”
“谁都不许来叫我,谁叫我我就带他走!”
他就这样在落叶间躺了好一会,直到周遭都静下来,草虫嘶鸣着、在草木间喧嚣。
行香有些绷不住了,便偷偷掀了眼皮去看,这一看不得了,灵瑟在前面走,神崇像一只安静的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两个人已然走得远了。
大巫师哎哟一声跳起来,掀起了满地落叶翩跹。他便在飞扬的落叶里气喘吁吁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
“你不能跟她去送死,你这颗心脏可是我的!”
少年沉默着,手腕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行香一怔,神崇却猛地抬头看向了灵瑟,倔强又安静地说了句:
“我想跟你走。”
他和其他苗人不同,不知是否是以身饲蛊的原因,他生得白皙又精致。尤其是扬起脸看人的时候,纤长的脖颈扬起来,那咽喉处的肌肤、便绷出一道脆弱又执拗的线条。
像一块沁了冰水的羊脂玉,有种触之即碎的执着。
仿佛他全部的信念都灌注在了那句话上——
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来去如风,手里握着刀、也握着自己的命运。
连行香也在他脆弱的固执里怔了怔,下意识望着灵瑟,眸子里有些许的迷惑和却步。
“要不……”
大巫师的舌尖滚着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