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山高。
崇山之上有流水,那溪流自满山苍翠间奔涌而出,于空谷中层层跌落、迎着夕阳与霞光飘洒,宛若一道金丝闪烁、随风摇曳的素练。
暮归的白鸟掠过山谷间的水汽,一路沿着古木青藤逡巡而上,于山巅重楼间盘桓。
白衣青年闻声、耳尖便动了动,笑意涟漪般在他唇边轻轻浮起,宛若花瓣点落在浅水上。
“暮鸟归巢,笑面也该回家了。”
他的声音染了春山幽谷的气息,清风一样拂过侍女耳畔,侍女碾碎茶饼的手便颤了颤,绯红染上了她的脸颊。
湖面倒映着漫天流霞,宛若一面金红流光的镜子。白衣青年跪坐在湖中央的露台上,像坐在九天的霞云间。风吹起他薄软的衣带和发丝,白与黑交织起来,飞白潇洒、墨笔生烟。
侍女痴痴地盯着他修剪花枝的手,直到一身黑白劲装的武士于九曲桥前站定、抱剑拱手时,少女才惊觉般回过神来。
“笑面,来坐。”
青年伸手虚指了一下矮桌前的凭几,那笑意淡淡的凤目和薄唇都是琉璃般半透的颜色,越发趁得一张脸薄玉一样素净。
侍女替他和对方斟上热茶,对面的人始终戴着那张诡异的面具,惨白中镂刻着一个僵硬的笑容。阴沉的眸光便从月牙状的洞孔里射出来,只一瞥、就叫她打了个哆嗦。
像是感觉她的畏惧,青年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腕。他的手修长而骨节清峻,触手既不滚烫也不冰凉,温润得恰到好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阿葵别怕,笑面是个很好的人。”
他说着,担心似得蹙了蹙长眉:“不过阿葵的手怎么如此冰凉?大夫开得药方,吃着无用吗?”
他的眸光是涣散的,落在人脸上的刹那,却像一阵清散的风,拂面温柔。
名为阿葵的小侍女低下脸来,声音里的羞怯几乎要淌落:
“谢君子关心,阿葵自进了鹤鸣宫,每日都有按大夫的嘱咐服药,如今身子好了许多,心口也时常热热的。”
天下人都知道,四君子之首的鹤鸣君、弱冠拜相的辛氏幼子夙殷,明珠蒙尘、玉璧微瑕,明明惊才绝艳,却生着一双无用的眼睛。
但君子毕竟是君子,夙殷有旷世的胸怀,即便目不能视,他却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病弱之人,让他们在九皋山上、阆苑仙境一般的宫殿里治病生活。
阿葵便是其中的一个,自从她进了鹤鸣宫,夙殷便待她与别人不同,不仅时常关心她的衣食起居,更直接将她升为了贴身侍女。
两个月前还在乱坟中苟延残喘的少女偶尔会发呆,她惴惴地担心、这一切都是一个濒死的幻梦,面前这水佩风裳的青年,就是接引她的仙人。
毕竟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在这湖上吹埙,衣冠胜雪、寂寞凭栏,就像衣带临风的神仙走出了泛黄的画卷。
可神仙哪里会这样温柔,连那不能聚光的眸子都流溢着龙鳞般的幻彩,说话的时候,分明就是含情脉脉的样子。
“那便好,你有好好吃药,就不枉费我的苦心了。”
夙殷笑着拍了拍阿葵微颤的双手,这才转向笑面,摸索着伸手、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一路辛苦,这几日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笑面的长剑横架于膝头,他警觉地瞥了一眼垂着头的阿葵,夙殷却笑着摆摆手:
“无妨,是时候了。”
阿葵悄悄看了两人一眼,并不明白他们哑谜似的对话,但笑面却了然地一点头。他腰杆挺得笔直,自有一种武者的磊落,声音也是洪亮的,与那诡异阴森的面具格格不入:
“君子,乾侯被幼子勾结太岁刺杀,兼之前些年长子病殁,就在昨日、天子侧封的诏书已经到了乾都皆飏城,帝羲就在天子诏书的加持下,登上了乾国的侯位。”
夙殷轻轻颔首,指尖摸索着落在青玉盆中的槿花上,轻轻折下一道摸着孱弱的枯枝,叹息似的笑着:
“帝羲实在是个聪明人,容氏有他,实乃容氏之大不幸。”
“这么多年来,乾侯那样不喜他,他却也防住了明枪暗箭,不但斗败了他的两个兄弟,更没叫我们将乾国纳入同盟的版图。如今他当了乾侯,只怕同盟的敌人又要多上一个了。”
他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柔软赤红的花瓣,微微侧着头,像在对情人低喃:
“你怎么又帮帝羲了呢,天天帮这个帮那个,偏偏要和我作对。”
“你呀……”
他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嗔怪似的在花瓣上点了点。那亲昵又爱怜的姿态,看得阿葵心里一阵微酸。
鹤鸣宫的人都知道,那朱槿花是君子的心爱之物,是他心悦之人的象征。却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叫君子挂念心尖、辗转反侧。
但笑面仿佛知道夙殷嗔怪的是谁,他垂下眸光的时候,竟有些许的畏惧,似乎那低喃是一阵阴寒恶毒的风。
于是他的声音便有些迟疑:
“太岁近来甚是活跃。果然如您所言,她的确是去寻那位藏身山林的大巫师了,也正如‘须弥’的人给得线报,她就在那个苗寨里。”
“魏侯也如您谏言的那样,派出了风雷骑去追踪她,昨日他们应当遇上了,只是尚不知交锋的结果。”
夙殷苍白的指尖托起火红的花朵,唇边笑容缱绻:
“自然是她赢的。”
“不必多想,密林之中,便是她的战场。”
“何况她和我一样,是谨慎之人,绝不可能一个人前往南疆。在须弥面前,几十名风雷骑,不过是狼口下的羔羊罢了。”
笑面正将插满小旗的沙盘摆上矮桌,听见他的话,手便微微一顿,有片刻的疑惑:
“那君子为何……”
“为何谏言魏侯去追踪太岁?为何偏偏要让风雷骑去追踪太岁?”夙殷笑着接过他的话,那纤长的手指自沙盘上掠过,最终停在刻着魏字的木质小旗上。
唇边的笑意,便沁着丝丝缕缕的凉:
“蜀、魏、赵、淮,我们四国同盟七年有余,除了我们蜀国,就属魏侯坐大。我看他如今凭借风雷骑在战场上无所不摧的气势,愈发有了要与蜀国争锋的意思。”
“所以我要让他知道,他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四国同盟的今天,都是我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