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尝过死亡的滋味。
吞下苦果之人,皆已无法言说。
……
山峰入云,云海之上是满月。
圆月影中,登云要塞静静伫立于山巅。人站在要塞的塔楼上,头顶是凉白霜月,脚下是苍云洪流,仿佛漂泊于迷途的孤岛。
年轻的卫兵盯着茫茫雾海,时间久了,那云层浪一般翻涌,他的视线便晕眩起来、意识仿佛被海浪推搡着摇晃。墙垛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感觉到自己脚步极轻,软绵绵地就要朝着悬崖栽下去。
胳膊被人猛地攥住,骨节上透骨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手撑在墙垛边缘,一星碎石从手边滚落下去,瞬间被云海吞没。
他心里一颤,对上了同伴怒气冲冲的脸。老兵拽着他的胳膊,小声叱骂:
“找死呢,掉下去连骨头渣都寻不到!”
他大口喘着气,挪开视线时,心跳声擂鼓一般在耳边撞,连声音也跟着急促地颤:
“都、都怪那‘太岁’,若不是她放话要杀公子元,我们何苦大晚上加值站岗。”
“要塞这么高,摔也摔死她,何况我们把这里围得铁桶似的,她非要来送命做什么?”
老兵叹了口气,迟疑地看向四周,月光与雾海汹涌着,高山之巅空无一人,那声音便显得有些动摇:
“谁知道呢,但王上都急坏了,帝羲将军也整日守着公子元,咱们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公子元总是羞辱将军,将军还守着他。”年轻人心有余悸,脱力的手抓紧了长钺,压低了声音:“还不如让太岁把他杀了,我们将军当诸侯。”
“闭嘴!”老兵低声厉叱,趁着四下无人,狠狠给了他一脚:“这话要是被王上听见,你不要命了?!”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寒意丝丝的云气间,却蓦地飘来一声轻笑。
“对呀,你不要命了吗?”
声音来自墙垛边缘,冰冷的夜风将它吹散,飘逸而清冽,宛若山灵的歌唱。
他的心瞬间堵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张开嘴就要大喊。
便是在喊声即将滚出咽喉的刹那,几道极细的银芒自城垛边缘飞射而来,他来不及眨眼,喉中、肩上、关节处便破开一点刺痛的冰凉。
他瞪大眼睛抓向流溯着月光的银线,掌心一丝冰冷的疼,皮肤似乎被什么割裂开了。余光里,他瞥见了同伴,银丝精准洞穿了同伴咽喉中的软骨,滚烫深暗的血自细细的伤口中淌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颤抖地捂住了咽喉,喉头在手掌心拼命颤动着,却只能发出惊恐的呜咽。
而细细的银丝便是在此刻猛地收紧,锥骨的剧痛自后颈透来,仿佛有尖利的倒刺嵌进了他的骨缝。
他和同伴被倒勾拽得一个趔趄,纷纷撞在城垛上。
目眦欲裂的视线中,纤细的黑影借着银丝绷紧的力量一跃而上,掠过月影的刹那,像一只俯冲的蝙蝠。
落地的瞬间,两道湛湛的寒光从她掌心一闪,掠过他的咽喉时,撕开了温热的痛。
他拼命捂着喉头,却止不住滚烫的热意从喉间滚滚喷薄。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同伴和他一样,在地面抽搐着痉/挛,大片的红在他眼前缓缓洇开,他便倒在那粘稠的温热里,鼻间塞满了腥甜而恐惧的味道。
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滋味。
包裹着黑纱的手、轻轻落在了金色的面具上。
少女做了个“嘘”的动作,年轻的士兵睁大了眼睛,在血泊里缓缓停下了挣扎。她起身,漆黑的长衣下散落着血红的内摆,随着她悄寂无声的步幅摇曳生姿,飘逸而充满力量。
仿佛一场硝烟与烽火的缠绵。
迎面的走廊上,有手持长钺的士兵走来,她利落的自腰封后摸出银闪闪的柳叶刀,仿佛信手一抛,刀锋便精准的透过铠甲的缝隙,直直没入士兵的咽喉。而她足间一点,踩着墙壁飞身上前,在士兵砸向地面之前,一手攀着墙角的木梁,长腿卷住了士兵的后颈。
然后她一点点轻轻放下了士兵的尸体,完成了一场安静的杀戮。
登云要塞曾是蜀国工匠的杰作,它依山势而建,通道幽深而狭长,一人当道、则万夫莫开。
然而她悄寂地跃上坠着油灯的木梁,像一只匍匐的灵蛇,无声游走于梁上。
通往目的地的甬/道站满了士兵,她并不心急,只静悄悄地于转角处取下了油灯,一路沿着横梁往反方向走。
灯油淅淅沥沥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密的嘀嗒声。
有士兵探出头来看,便是在这一刻,地面上腾起了熊熊烈焰,那火舌飞窜着往堡垒深处蔓延,很快与另外几个方向蜿蜒来的火焰汇成一片。
热浪腾起来,通道在透明的热气中微微扭曲。
夹道间立刻沸腾着士兵们的大吼:
“有刺客!”
“保护公子元!”
他们纷纷抓紧武器朝着火焰尽头的房间奔跑,甬/道里瞬间空旷了下来。少女的眸子在面具后弯起一点凛冽的笑意,她踩在木梁上,黑猫般轻盈地自士兵们头上掠过,最终停在甬/道深处。
门中传来中年人焦急地声音:
“是不是元儿出事了?”
“你替本王去看看。”
门后传来领命的声音,侍卫拉开了木格子门,黑红交织的绚丽影子便是在此刻落了下来。与侍卫错身的刹那,少女手中银芒一闪,乾侯便只看见锋利的尖刺破开了侍卫的咽喉。
张开双翼的夜鸟无声落地,其余几名侍卫便怒喊着冲了上来。他们拔出长剑朝着她劈砍,她侧身闪过面前的剑锋,扬手时,臂甲下发出“咻”的破风声,一个侍卫便被飞射而出的银丝穿透了喉骨。
她手腕一扯,生生将侍卫扯到自己面前,替她扛下了一刀。然后隔着尸体,锋利的尖刺在掌中一转,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两人的身体。
乾侯一边大喊着杀了她,一边仓惶地往剩下的侍卫身后躲避。
他过于珍爱宠姬生下的公子元,以至于连最骁勇善战的次子帝羲、和绝大多数侍卫都派去了小儿子帝元身边。
他没想到,死亡今夜造访的、是他的命运。
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和神志,如今,他就要为自己的昏聩、付出血的代价。
甬/道之外,火焰在诡异地越烧越旺,士兵们都惊慌地守在公子元门前,慌乱的脚步和刀兵磕碰声里,没人注意到乾侯的危机。
少女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剩下的几个侍卫,连最后一个想扑向门外大喊的近侍,也被她用那头发丝一样纤细的银芒生生拖拽了回来,当着乾侯的面,用尖刺、慢慢地洞穿了心脏。
滚烫的血泼溅在乾侯脸上,他发出破碎的惨叫,瑟缩着往屏风后躲。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纯金的面具。
那是一张容光迫人的脸,长眉与眼梢都挑着桀骜的笑意,俏丽的下颌扬起来,红唇勾着、在烛火里泛起夺目的光泽。
死神的面目,居然是这样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明艳。
乾侯睁大了他的眼睛,喉间滚落颤抖的惊呼:
“你是……”
他见过这张脸,多年之前、在北楚王庭,但他想不起她的名字。
少女勾起一点残酷而灿烂的笑,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
她的声音空灵而轻快,宛若苍茫密林间歌唱的山鬼:
“我喜欢让死人记住我的脸。”
“活人叫我‘太岁’,但死人要记得,我是北楚岳氏的公主、灵瑟。”
“下辈子,别再跟我打交道。”
她朝乾侯盈盈一笑,眼梢挑着愉快的弧度,雪白的手上猛地暴起了几道青筋。乾侯的下颌发出干脆的“咔嚓”声,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甘地瞪大双目,血丝从他眼角沁出来,鼻腔中蜿蜒出暗色。
灵瑟松开手,他便晃了晃,颓然摔倒在满地尸体间。
她重新扣上面具,朝着门外扔下一颗点燃的焰火。焰火欢快地向甬/道外飞窜,巨大的动静引起了侍卫们的注意。